王绾受邀时候是很疑惑的。
他不明白为什么秦王政忽然要请自己一块用餐。
但,既然是秦王派人来请,那么王绾也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于是他上了秦王的车架,来到王宫之中。
午饭设在玄宫之中,王绾来到时候,正殿里乱糟糟的,有小孩子嗷嗷叫着,抱着比土狗大不了多少的小老虎追着一只狸奴子跑。
一边跑,一边大声叫喊。
狸奴子灵活的在殿中绕来绕去,小孩子笨手笨脚,追之不及。
而殿中央,是一块大大的圆桌,秦王政就坐在桌旁,一边看书,一边拿着糕点吃着。
他怀里,小小的女孩儿眨巴着灵动的大眼睛好奇看着王绾。
王绾行了礼,秦王政随意地挥挥手,示意他不必拘束。
王绾于是落座。
桌上还没有摆什么吃食,看来需要等一会儿。
王绾并不说话,只是与秦王政怀中的小女孩儿大眼瞪小眼。
王绾是小眼睛的那个。
他眯着眼睛,看着这灵动非常的女孩儿,又看了一眼仿佛不知疲倦般追着狸奴子的男孩儿,想到了这两个小孩子的身世。
他们是农会之中,普通农人的子嗣,被秦王政收养了的。
男孩儿收养起来可以理解,但女孩儿……
王绾看着女孩儿大大的眼睛。
女孩儿很活泼的样子,注意到王绾眯起眼睛看着自己,于是她也眯起眼睛同样回敬王绾。
好久,没有人通传,鞠子洲带着一个年齿不太大的小孩子来到了殿中。
鞠子洲环顾一眼,看到王绾,微微颔首示意。
王绾并不知道这算是什么礼仪,心中感觉有些怪异,但还是学着鞠子洲的样子,微微颔首。
鞠子洲解下来拽着嬴政的胳膊,把他从座位上拉了起来:“过来看看你侄儿!”
“争流,来,这是叔父,是个有钱人,喊声叔父,问叔父要个见面礼。”
争流小心翼翼地看着嬴政。
他很拘束的样子。
注意力似乎并不在嬴政身上,眼角余光始终追着在殿中抱着小老虎乱跑的那个小孩子。
“这就是你儿子?”嬴政撇撇嘴:“果然和你一样丑。”
“怎么说话呢!”鞠子洲不满:“不给见面礼就算了,还说这种话?”
“实话实说而已。”嬴政想了想,招招手,赵高立刻无声无息地走上前来,递过嬴政早已经准备好的礼物。
那是个小匣子。
嬴政单手抓着这小匣子,把它放在争流的头顶:“喊声叔父来听听?”
争流顶着小匣子,不敢说话。
嬴政怀里的小女孩儿这时候从他怀中下来了,她好奇地看着争流,伸手戳了戳他的脸:“你叫什么呀?”
“对了,这孩子叫什么名?”嬴政坐了下来,重新拿起书简,慢慢看着。
“争流。”鞠子洲坐了下来,拿起摆在那里的水果,一面吃,一面说道:“争流,你去随弟弟妹妹一块玩吧。”
争流双手拿下了顶在头上的匣子,跟着秦乐一齐去找抱着小老虎的秦喜。
三个小孩子一起,即便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也比跟一群大人谈论政事要强。
“他是你在哪儿捡来的?”嬴政看着书,吃着糕点。
“不知道在哪个地方,总之是去巴郡的路上。”鞠子洲吃着水果,追忆道:“他们家挺惨的,临近冬日,父亲被夺爵,家中失了田土,孤儿寡母,一家四口,生活难以为继,于是举家自尽。”
“他是我在那里救下来的。”
“这样的家庭很多么?”嬴政问道。
“就我所见,并不少!”鞠子洲想了想:“秦国虽然有租给无地者田地的规制,但相关税收太高,说到底,这样的家庭,是很难活下去的。”
“那么他家中的父亲,失去爵位的原因呢?”
“底层小吏。”鞠子洲摇了摇头:“秦法对于各项税收、以及国人应尽的义务规范得很完善,但是对于国家政权里人的权力,没有施行限度和相关制约,甚至底层小吏的选拔,也很模糊,就只是按着家庭条件。”
“这样的大环境里面,争流家中的情况,只会越来越多。”
“所以你有什么想法?”嬴政放下了手中的书简。
王绾可以看得到,那书简上的字是《吏治情况考察》
他不敢说话。
不过他大约知道了,自己在这里,不需要说话。
“土地在一定限度内的私有化。”鞠子洲指节有节奏地轻叩桌面。
“仔细说说?”
“在一定范围内,给予每个秦人土地,这些土地,不随着爵位而走,而是完全的,纯然属于他们自己的,因着这种地权关系,相应的税收制度也要改变,这些土地之上,不应当政收刍、藁。”
“给每个人土地?”嬴政皱眉:“稍微有点难吧?争流家中的情况,即便是给了土地,难道就没法儿被人以低价买走吗?”
“东六国可是有这种先例的!”嬴政笑着:“你自己在《邯郸调查》里面也写过了的。”
“所以需要相配套的东西。”鞠子洲的手指停止了敲击:“比如农会。”
嬴政闭上双眼,手指指节不自觉在桌面敲击。
“叩”
“叩”
“叩”
“叩”
一下下,敲在王绾心头,敲得他身体微微颤抖。
“土地归属于个人,但实际使用,却又要交由集体分配?”
“是这样的,相应的,集体也有了义务,要保证成员的,最基本的生存。”
言下之意,便是要把农会,开到全国去。
相应的,所需要的配套的农会干部、保安队、起步钱粮,也多了很多。
“肯定不够!”嬴政仔细思考,然后摇头:“国中钱粮不足的,而且,拿什么来衡量应该给予不同的人,多少土地呢?”
“又如何确保,农人会接受这种模式呢?”
“以,爵位定。”鞠子洲说道:“私人田土,占爵位配套土地的,十分之一、五分之一这样比例,税收之事,分开计算。”
“那所需要的,懂得数算的税官起码是现在的数倍!”
“慢慢来呗。”鞠子洲笑了笑:“先搞个试点?”
“就在咸阳?”嬴政问道。
“也好,便于观察其中会存在的问题。”
“还有个问题。”嬴政摊了摊手:“我之前提出的兵制改革,就被否掉了,如今,地制这么大的问题,吕不韦一定不会让我放手去做的。”
“这人该死啊!”鞠子洲笑了笑。
齿白如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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