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天气越发燥热。
铜铁炉中,大炉之中火焰翻腾,工人们拿着自制的土扇子,坐在阴凉的角落为自己纳凉,意欲消解渐渐沉重的暑意和越发温柔的火焰带来的酷热体验。
两名墨者推着小推车,载着盐水走了过来,敲了敲铁钟,高声吆喝:“发了汗的,过来饮水了!”
他们那边一遍又一遍吆喝,秩止不住想要骂娘的冲动:“入妣的,竟连片刻安宁休憩都不肯给么?”
理智上,他也知道此时饮一口温盐水是对自己好的,但理智归理智,一般人的理智是无法压制情绪的。
他这边骂了一声,身畔连连的附和声:“这无良的墨者……”
“天杀的麻衣客……”
“畜生养的墨家人……”
众人骂着,墨者撇了撇嘴,有心想要骂回去,但见到他们一个个眉间鼻翼一副汗珠残留,疲累不堪的模样,只叹了一口气:“小声一点,俭省一些气力,待会儿吃完饭可稍稍小憩一个时辰,下午便又要做活了!”
他这么一说话,众人都不再开口乱骂。
墨者见此,微微安心,继续说道:“你等今日要学的东西有人学会了吗?”
这话一说出来,底下就又是一通乱骂。
墨者苦笑,又有些快意。
……
鞠子洲离开铜铁炉工地,回到咸阳城。
十五里路程,在平日,只是稍微有些累脚费时,但天气炎热起来之后,这十五里路就要人小半条命。
有其,鞠子洲之前还在工地干了半天的活。
有些累,于是他想了想,先去到鸩的食肆。
“鸩老兄,别来无恙啊。”鞠子洲一进门便笑着打招呼。
鸩正低头算账,听到鞠子洲声音,感觉有些熟悉,抬起头一看,顿时喜笑颜开:“哈哈,原来是洲小弟,我等你好苦啊,说了得闲便要来我这里喝酒的,结果竟一连二十日都没有来!”
“我还以为你不肯来了呢!”鸩笑着,扫了一眼店里的情况。
店里,还有两位客人正在进食。
很巧,两位都是老客。
鸩有片刻的思考,很快,他到门口张望了一下,便闩上了门,进到屋子里,提着一壶酒走了出来:“洲小弟,来,我们久别重逢,是应该喝一碗的!”
“正要烦鸩老兄为我取酒!”鞠子洲笑嘻嘻说道。
他看了一眼店里的两位客人,接过鸩递来的酒碗,朝着两人虚递:“两位可要同饮么?”
这两人也是见惯了饮酒的,稍微瞧一眼鞠子洲酒碗里的浑浊酒液,便立刻生起气来:“鸩,你这厮,平日沽与我等的酒,如此清澈寡淡,怎么偏今日的酒为何如此的浓稠浑厚?”
酒,当然越浑厚越好,浑厚,就代表掺水少。
“一钱一碗的酒,还指望能有多浓稠么?”鸩眉飞色舞?:“怎样,腰来同饮么?”
“这不掺水的酒……是何价钱?”
“算你们便宜些,三钱!”鸩大度说道:“这一碗酒,平日里,我是可以兑成四碗来卖的,今天你二人算是捡了大便宜了!”
两人对视一眼,皆有得意之色,生怕鸩反悔,掏出三钱,一字排在桌上,自顾自夺了鸩手中酒壶,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咕嘟嘟喝下肚,立刻转身开门跑路。
“这……”鸩哭笑不得。
他无奈地将门重新闩好,而后将桌上的六个钱收下,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与鞠子洲碰了碰碗,轻啜一口,觉得缺了点什么,于是又去里屋取了一块腊肉和两把小刀:“只是饮酒,总觉着缺了点什么一样,来,洲小弟,尝尝这肉!”
鞠子洲也并不客气,拿起小刀,在腊肉上切了一块,放进嘴里。
肉还是稍稍有些骚气,但比之鲜肉时候,已经好了很多。
“这肉不错。”鞠子洲说道。
“哈,为兄还担心你吃惯了山珍海馔,不中意我这简陋肉食呢!”鸩啜一口酒,嚼食酒里的残渣,切了一块肉,塞进嘴里:“你喜欢就多吃一些。”
鞠子洲点了点头,一边吃喝,一边问道:“鸩老兄,你这里最近生意如何?”
“你也看到了,生意并不好。”鸩摇了摇头:“不过也是正常的,贵人们看不上我这小地方,街坊辈人,又没有钱经常在我这里吃喝……”
“生意不好,没有想过要改换门路,做一些别的什么生意么?”鞠子洲吃着肉问道。
“改换门路?”鸩摇了摇头,有些丧气,随后想起什么一样,抬头看着鞠子洲。
鞠子洲笑了笑:“鸩老兄可别忘了,铜铁炉中,有大把的口袋里有钱,而且愿意花钱的人!”
鸩眼前一亮:“洲小弟你的意思是……我等可以去往铜铁炉那边售卖饭食?”
鞠子洲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可以去售卖……但并不局限于售卖饭食。”
事实上,铜铁炉中也不缺少饭食。
里面的工人最迫切需要的,并不是吃饭。
他们在生产生活之中,并不缺少食物。
人所想要的,一直都不是具体的食物、水源等东西。
人想要的,归根到底是过上好日子。
那么什么是好日子呢?
饿了有吃的,渴了有水喝,热了有扇子,冷了有厚衣。
这“吃的”、“水”、“扇子”“厚衣”等物,说白了,只是填满需求的的工具,他们只能是达成实现“更好的生活”的一些手段,而并非是目的。
那么……工地里的那些工人们,他们想要达到的“更好的生活”,当前最大的阻碍是什么呢?
……
鞠子洲与鸩饮完酒,回家洗浴更衣之后,换上了一身常服,今日秦宫之中。
二十多天未见,鞠子洲觉得,自己是时候去见一见嬴政了。
上次予他讲述的那些关于“斗争”的义理,不知道他到底下定决心接受了没有。
……
嬴政看着王翦被三名进退有序的农会民兵按在地上打,屡次想要挣脱,但却屡次被重新按在地上的不屈不挠行为,意兴阑珊。
即便是以勇力著称的王翦,也很难在三个经过训练,对于局势有着模糊的理解的民兵手里占到绝对的优势。
这还只不过是三人。
待到了三十人、三百人呢、千人、三万人呢?
嬴政不敢想象,越是想象,便越觉得无路可走。
此时,宦官来报:“太子殿下,鞠先生求见。”
“师兄?”嬴政挑眉:“终于舍得来看一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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