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五,恶日端阳。
龙蛇起陆,磨牙吮血。
这一天,人们为了应对这来势汹汹的龙兽,总要刻画龙舟,祭祀猪羊,以求龙神。
这祭祀,是妥协。
但也同样是这一天,妇孺要佩戴香囊,丈夫们要佩戴武器。
人们要在这一天猎杀龙兽。
这举措,是威胁。
威胁与妥协,是同时的。
这是人们对于威胁自己生存繁衍的敌人的敬重。
而在这时候,谈论重要的事情,则是另一种敬重。
民众们手持了新近发放的武器,呼呼啸啸地聚集起来,去山林之间猎杀龙兽。
县中数家大户联名邀请了县令齐钺赴宴。
齐钺这一天恰巧病了,病得下不来床,于是他派了自己的儿子齐慎前往赴宴。
齐慎来到宴上,张口只管吃喝。
旁人说话问询,一概不管。
他身份特殊,旁人不好强要他开口说些什么,于是便安排了一位美人来陪她共饮。
酒酣耳热时节,美人温言软语,齐慎憋了一肚子火,终于忍不住了。
“你们放屁!”齐慎站起身来,骂骂咧咧:“说来说去都是咸阳城里有靠山,可先前叫你们去信问询,如今也该有个结果了罢?结果呢?只是说那些贱人如何如何,将结果摆了出来,我家大人还不立刻便能动手,将那些贱人收拾了去!”
他这样半醉不醉,情绪上来,再也刹不住。
在座的众人看着齐慎这幅姿态,对视一眼,心绪难明。
……
宴席到傍晚结束,齐钺收到了儿子喝醉留宿的消息,略略安心。
对于龙兽的猎杀到傍晚为止。
净与一众兵士带了丈夫们回返,以大镬烹煮今日一天猎来的龙兽。
龙,是一个模糊的统称,有足的、无足的、有鳞的、无鳞的……
如今一锅乱炖,油脂分泌出馋人的香,手法粗糙带来的腥膻并不能阻碍一年到头见不到多少荤腥的丈夫们咽口水。
到了吃饭的时候了,净一声令下,丈夫们按着最近这一两个月排练过的秩序排起队列,准备盛饭。
庖厨拿了木勺。
天光昏黄。
此时有脚步声匆匆。
净面色一凛。
这脚步声……
上过战场的兵士们都有些疑惑和戒备。
“农夫净,快快束手就缚吧,你的事发了!”有人高声喊叫。
随后是,齐声的喊叫:“农夫净,你借王命传喻之机,进入县令府中偷盗黄金一百斤,如今事发了,还不赶快束手就缚!”
偷盗?
黄金一百斤?
净一时呆滞。
他分明记得,那县令赠送了自己十斤黄金的……为何如今变作了……
益黑着脸,提起了放在桌案上的钢剑。
他与净出生入死。
净在战场救他性命。
他,无条件相信净!
他这一动,众兵士纷纷提了剑了。
他们也是与净出生入死的。
净见此,胸中暖洋洋的,但是心头冷静下来。
待看到,领头的人里面有着县令的儿子的面孔时候,净捏紧了拳头。
“那钱!”
那一笔十斤黄金的钱,不该要!
“净!你还不束手就缚!”齐慎冷声喊叫:“偷盗了我家钱财,还想抵赖吗?你家中近日,为父母添置衣物、为孺子延请先生,莫告我说,你用的钱,是你自己的钱!”
他这样的喊叫,排队的丈夫们脸色便变了。
他们很多都是知道的,净家中阔绰起来了。
原本以为是得了秦王重用,于是发了财,阔绰了;但现在……人们更愿意相信另外一种说法。
净,偷盗了钱财了!
净见到丈夫们骚动起来,脸色微微变化。
他心中后悔,却又猛然冷静。
这是一个局;
但对方的目的不是自己!
绝对不是!
他们是要,破坏王上的新政!
净忽然伸出了手,按住自己的袍泽弟兄。
“不要!”净沉声说道:“不要动手!”
“我就缚!”净高声呐喊:“但我没有偷盗!我花用的钱财,乃是县令齐钺亲手交予我的,用来支援农会建设的钱,我是贪污,不是偷盗!”
他这样的呐喊,齐慎还不觉有什么。
而他身边,那些人听到了之后,齐齐的在心中骂一声齐钺墙头草。
净与弟兄道了几声,将他们安抚下来,随后提起一柄钢剑,独自走下高台。
“贪污者,净,在此伏罪!”净傲然开口。
他输了。
斗不过这些人。
……
齐钺与县中土豪王颉对弈,如今收官。
王颉胜半。
齐钺看着棋盘,心绪不宁。
好久,他开口问道:“你们打算如何处置那贱人?”
王颉愕然。
“不要折辱他,留下来给我吧,我家中缺一个……护院。”齐钺略微有些烦躁开口。
虽然齐钺语气带些烦躁意味,氪王颉却觉得有些惊骇莫名。
他知道?
他知道!
他肯定知道的!
但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轮到王颉烦躁起来了。
齐钺看着棋盘,冷笑,摇头:“下不过你。”
王颉头皮发麻。
他借口告了辞。
齐钺看他离开,身体颓然瘫软。
这一局,赢了,但也输了,输得彻彻底底,毫无还手之力。
秦王政,可怕!
……
“那些兵士斗不过当地的土豪才是正常的事情。”嬴政开了口。
鞠子洲“嗯”了一声,没有抬头,而是继续低头写着自己的东西。
“矛盾是一组一组的,一对一对,不管是前进还是后退,斗争中的矛盾有其特殊的对标物。”
“一种矛盾中的问题,要用这种矛盾所对应的事物去解决。”
“当地土豪的问题,着落下去,是要将权力和土地收回。”嬴政也不在意鞠子洲开不开口,而是继续说道:“这个过程中,解决土豪,是一件事情,收回权力,是另一件事情。”
“这是两组矛盾。”
“解决土豪所对应的主体,不应当是我派去建设农会的那些兵士。”
“而应当是,那些土豪所对应的矛盾主体,也就是,他们昔日的靠山,如今的……大敌。”
鞠子洲笔锋微微一顿:“嗯。”
“所以我所说的,没错吧?”嬴政求证道:“矛盾是有着这样的特性的。”
“表述上有些问题,不过总体思路是这样。”鞠子洲没有停笔。
嬴政深深呼吸,笑了起来。
他起身时候,瞥见鞠子洲笔锋之下,“剥削”二字尤其深刻。
“这一局,我们赢了。”嬴政轻声说道。
期待已久的胜利没有给他带来多少欢欣。
那种尽在掌握当中,丝毫涟漪都未曾泛起的胜利,太平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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