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石桌上坐着两盏清茶,安安稳稳的,杯口有热气冒出来,飘到头顶爬满藤蔓的篱笆架上,凝成水,润开了又一朵黄瓜小花,看着有一种蓬勃的生机在绽放。
在宰执府里能看到如此休闲的场景实属难得。
韩忠彦一身玄端便服,将挽着的袖口放下,手上浇灌的瓢具和水桶都让左右收好。
“是,老爷。”
他坐在了蔡京对面扬手一拂,而后端起茶来抿了口消渴。这间小别院其实就是块菜畦地,脚底下踩着的也都是酥松的泥土。
对面而坐的蔡京被对方请了进来后,就被安这儿看了一时辰的民生百态,等把他性子磨光了,这位左仆射总算是肯坐下来喝茶了。
他放下茶,“说来……前些日子蔡学士馈赠的澄心堂还未及言谢,在此老朽可就以茶代酒了。”
“曾相此言过也,文人相投即为知己,知己间馈赠文宝乃风雅之事,韩相可勿要再折煞京了。”
“那不知蔡学士今日到访所为何事?”
蔡京呷了口茶,脸上笑意盛了起来,“为京之事,亦为……韩相公之事。”
他目光凝炼,对面亦是深邃,对视着、良久,最后随着韩忠彦愈见笑意的神色而阴霾渐隐。
“好。”
韩忠彦哈哈一笑,手势屏退了两边。
果然如自己所料,官家此举……呵。
对面的蔡京也是笑眯眯的。
韩忠彦的几个心腹退屏到院子门廊处,望着菜畦地中间高谈阔论的蔡京和自家老爷,总觉得有些突兀之处,聊了差不多近一炷香的时辰,两人终于起身拜别。“改日再叙”、“慢走。”蔡京前脚刚出小院,这些心腹立马聚上来低语。
“老爷,这蔡京乃反复小人,其言不可信。”
他们忧心自家老爷被蔡京妖言蛊惑,不过很显然有些事情是他们这些手下人过虑了。韩忠彦的一声冷笑、让他们悬着的心立刻落下。
“这老匹夫的德行要是有他书法一半,大宋朝何至于如此飘摇。”他啐了声,“尽是些尸位素餐的东西。”
……
韩府门口,被迎出去的蔡京在到台阶时滞了下,他转身望了眼高高而挂的韩府金匾,而后似是意味深长的收回了目光。转身下阶。
……
转眼间,人已是落坐在了自家书房的太师椅里,家奴奉上一盏石乳退下,而这时正巧经过书房的次子蔡绦瞧见了,他一个转念,就已撂袍跨进门槛。
“孩儿见过爹爹。”
蔡京手上的兔毫一滞。抬头看了眼他,复而继续书写,“怎么这么晚还在家,枢密院没事做?”
“枢密院这几日正在整饬吏员,倒是无甚重事处置。”
蔡京微微颔首,“安焘一去,枢密院就得重新洗牌。那蒋之奇久居于安、曾之下,如今独掌重权,未必不会有它心……你最近就多走走门路,有什么不明白的就讨教你大兄。”
蔡绦对此不以为意,就他那兄长,交往的都是些什么人物,也难怪如今还只是一个守阙的书令史。他对这败坏门风的兄长并无好感,只是碍于蔡京教诲,也就明面上给个好脸色。
“爹爹教诲孩儿一直谨记,只是如今局势微妙。孩儿无法明晰的理出个中关系来,所以还望爹爹能给予些指点。”他面上的恭谨看在蔡京眼里,但却没有使这位父亲脸上起什么笑容。
两人间静谧了会儿,最终是蔡京打破了这片凝固的氛围。他详细的给这个最为器重的儿子梳理此次政治事件的症结,他之所以看中这小儿子。正是因为这小儿子极善文工,词风又与自己接近,可说是衣钵的完美继承人,只是眼下年轻,青年人锋芒过露的问题在他身上印记明显,反倒是那资质寻常的大儿子在这方面处理较好,可没想到自己苦心孤诣的这么训导,却只得了一句题外问话。
“这计策真是苏仲耕所出?”蔡绦皱紧了眉头,对于苏进的出身依旧耿介。
蔡京暗叹了一声,看来还是自己心急了,经验和大局观不是言传口授就可以获得的,或许……真的要让他碰碰壁了。
两人书房里的谈话都被门口一缁袍弁冠装束的青年听到,他面如井水,像是泥塑一般,本欲跨进去的脚最终还是收了回来,而后慢慢的从门扇边隐去,不过他还没有退出几步,这府里的管事就急急忙忙的过来,与他一个照面。
“严老爹这么急的作甚?”
“哦,大少爷啊。”这管事捋平了气,“曾相府上有请柬送至,说是要老爷择日一叙。”
“哦?那你去吧。”,“是~~”
曾布?这位弁冠衙内眯起了眼睛,思虑间,脸上忽然起了笑意。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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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慢慢地已经转过六月,樟槐上知了的鸣叫,已经预示着国丧的限期越来越近了。
对于汴京的百姓来说,这缺少娱乐的日子委实有些难熬,京畿之外的州县在过了太后头七后基本就可以恢复娱乐了,所谓的一月国丧自然不可能执行的这么严格,但是京畿内的州县,尤其是作为国都的汴京城就没那么好商量了,天子脚下,没人敢冒这大不违,实在忍受不住的就躲自家屋子里听听小曲,不过那也是有钱人家的替代法子,普罗大众们就只能蹲瓦子里看看小人皮影了。
对于此项禁令,冲击最大的就是京里的酒楼正店,原本听听小曲、玩玩叶戏的悠闲生活被取缔了,就连姑娘们都只能抹素妆,深朱重彩还是不被允许。尤其是在宫里传出来皇帝守孝不理政后,民间对于国丧的遵从就更为自律了。
“啧,德甫你瞧这些人,一个个的萎靡不振,不就一月没出去快活么……”
太学湘芦学斋里。李迥从窗口看着几个颓废而过的太学生后,就是鄙夷的与身边好友说。
赵明诚专注着看书,哪怕李迥的声音再是高上八度也对他没有吸引力,使得不满的李迥将他书直接抽了,“我说德甫,现在还没到大考的时候。你少看会儿行不?”
“裕丰你就……”他忽然停了下来,目光凝滞在了学斋前的院场里,李迥不明所以的转头去看,旁边已有早一步瞧见的人在细碎了。
“那不是李家娘子么,我还以为以后再不过来了。”
“过来也不是你的,就好好读你的孟子吧。别和某人似得,读这么多书,到头来还比不过个卖书匠。”
然后就是窃窃的笑声,似乎这件事情笑点很高。
“你们说够了没!”李迥拍案而起,那份怒火甚至让赵明诚都是吓了一跳。
“好了裕丰,这是学斋……”他好不容易把李迥劝慰下来,而那些太学生也是欺软怕硬的主儿。见李迥反应比当事人还大,暗地里碎两声后也没敢直言去顶。湘芦斋里其余的太学生见此都是摇头而过——习以为常了,这太学里凡是冷嘲热讽的,无疑都是李才女的拥簇,一月前得知心中神女要下嫁给同窗,那是一个个咬牙切齿,按他们话来说。
这小子何德何能啊?
幸好最后被苏进搅和了,所以现在都是落井下石的意思,算是当做精神补偿了,不过毕竟是阴暗心理。所以大部分人对此还是不屑的,再说……对于真正有意愿做李格非东床快婿的,这时都是把矛头转向了苏进,唯一让他们保留希望的就是对方致命的出身和前途,不然他们还真有缴械投降的意思。这种厉害人物,即便是他们这些涉世未深的学生都能掂量的出来。
这几个临近教坊院的学斋因为李清照的出现而喧闹了阵,不过随即恢复平静。
李清照则是直接往教坊院去了,只是前脚刚踏进去,就感到了里头异常的氛围,那几个老儒都聚在了一起议论,还拿着案头的盆栽遮掩着些,模样倒是有些滑稽。
“几位老先生这是做什么?”
他们吓了一跳,回首过去看,发现是李家这小女娃,就又是聚头议论起来。
“官家至孝之心虽善,但国不可无主事,怎得台谏两院都没几个敢说话的?”,“你没听宫里有说,那几个上折子都被官家停了职了,一句‘端得不为人子’批下来,哪个敢顶风再谏?”
“真是如此?这也……”,“我那学士院的同窗亲口与我说的,这还有假?”
“官家诚孝至此,那这政向怕也会遵从老太后遗风,如此说来,新政谣言是不攻自破了。”
“我看未必。”旁边立马就有反驳,“官家虽是年轻,但富有智慧,如若真要承孝元祐,直接颁一旨意就可,何须如此迂回,我看啊,眼下是出于安抚元祐一派的目的,毕竟旧党势众,官家根基未稳前还需倚仗……”
“崔老虽然有理,但……”
他们这些老头在那儿议论家国大事,李清照则是在角落里整理着文案典籍,倒也是互不相干,直到末了,太学正高孟忽然是扭过头来问。
“李家丫头可有何看法?”
这时候他们倒是想起这小才女来,去年两首组诗折了张耒的事迹在京师可是无人不晓,所以他们也不拿李清照当寻常女儿家来看,只是……
李清照抱着堆古卷朝他们这望过来,水灵灵的大眼睛与他们相对着,一眨不眨的好一会儿后……
径直出门了。
“……”晾下面面相觑的几个老头。
果然是大家千金。
……
……
由于近来政局不稳,所以李格非夫妇对于儿女的看管就放宽许多,虽然心知这女儿去太学多半是要与那书生“幽会”,但谁让他们实在疼爱这小女儿,所以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了。
一品斋门前。李府的马车徐徐停下来。
“庄老爹,店家在吗?”
庄舟见是李清照,左右看了看,上前耳语了几句,听得少女有些不解。
“书院?在那儿做什么?”
“李家娘子过去就知道了。这些老头儿不好多嘴。”
……
岐山书院由于所处的金梁巷子位置偏僻,所以一直少有人迹,尤其是如今这国丧期间,一天来往的车马可说只手可计。
李清照的马车停在院墙里探出来的老槐枝叶下,夏日的热浪一阵阵的透过绿叶子下来,将车厢顶棚炙烤的滚烫。鸟雀也躲到了树荫里纳凉。
……
眼下临近午时,书院里的孩子已是尽数归家,只剩几个教书的老酸儒还在讲师憩所里备案,言语间最多的就是苏进近来的扰学之举。
“太不像话了!”一人将手里的凉水绿豆沙重重搁下,碗里已空,只剩下汤勺在碗底溜转。
旁边咳了两声。“莫老,每天这消暑凉饮喝着,怎么这火气还压不下来。”
那老头倒是横的狠,“此不过是那苏家小儿收买人心之计,我岂会被蛊惑?”他长髯一捋,“如今还值太后丧葬期,这小儿却如此逾礼。竟敢在书院内私设礼乐,要是被传出去,我看他如何自处。”
“好了,你这老头就知道在这儿煽风点火,也不知道当初是谁第一个应下的。”
莫大儒当即一窘,支支吾吾的,正巧这时外头有一少女问进来。
“几位老先生,请问苏郎君可在?”
“嗯?”
……
……
在这几个老头指引下,李清照终于是找见了苏进,看他坐在院子中间的小石桌上和人喝茶。见到自己只是笑了下,而后又扭过头与对面谈事,见他这般,李清照也不打搅,转身和身边俩丫鬟在这东院子里溜转。待走到那被毡布木板封死的萃英阁前,里头的竹乐声拉住了她的脚,很细微,不过还是能听出与以往的不同来。身边俩丫鬟先是振奋了。
“小娘子,苏郎君又要制新乐吗?”
李清照哪里知道,她也是有一月没和苏进联系了。就这时,里头乐声骤止,啪啦的门扇被一下打开,几个奇服戏子提剑拄拐的出来,通红着脸,极为兴奋的窝蜂在苏进跟前叽喳,若不是他们班主站起来调停,指不定要把苏进抛起来表达内心的激动之情。
苏进也是微笑,“可有难度?”
他们集体摇头,“太容易了,听一遍就记住了,苏先生,你是怎么谱出这等曲子的,真是……真是……”为首的大个涨红了脸,死活憋不出个“妙”来,倒是惹得旁边一阵哄笑。
“我们唱了这么多年戏了,可真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调子的曲。”
“就是,以前还觉得市井俚曲上不得台面,可如今听得苏先生这曲,才知道曲子还能唱的如此快意豪迈,我现在倒是好奇苏先生那新书是何模样,竟需此等妙曲陪衬。”
“实在是太妙了,这阙逍……”,“我们怎么就想不到曲子还能这么唱呢。”
“呵。”
被围在中间书生也只能呵呵了。屋廊上的李清照虽然不知他们所指,但见此也是高兴的,以前她是期翼过未来夫郎会是那种鸿学博识的大才子,但到了如今,才明白什么才是最适合。
一点歪才即可。
她盈然而笑,旁边俩丫鬟却是突然扯了扯她袖子,示意她往阁子里头瞧。
嗯?
阁子里头还有三个凉衫女伶在收拾琴具和谱牒,年纪最幼那个则是坐板凳上晃荡腿,手里拿着册书、磕着瓜子看,也不知是如何的激动了,呸呸呸的连吐了三把瓜子壳儿才骂。
“这混蛋写的什么嘛,天地之极都三击掌了,怎么还落这俗套,鬼才相信是友人情谊。”
李师师哗啦的将她书收走,“先把地上收拾了。”
“哎!姐姐,你让我先看完啊~~”、“姐姐,姐姐~~”
慎伊儿追出门去,忽然的就是和李师师两人一起滞住了,李师师虽是纳罕,但还是给了个礼,打了照面的李清照亦是还了。
心照不宣的,两人都没有攀谈的意思,李师师暗催着俩姐妹与苏进作了辞,临走时,还颇似不经意的瞟了自己一眼。
身边的胭脂嘟囔,“也不知那李师师与姓苏的什么关系,怎得三番四次的予他相助。”
李清照倒没多想,“京里不是说李姑娘和店家少时比邻,看来应该是情谊莫逆了。”
旁边暗啐了声:鬼才相信是友人情谊。
……
……
等到戏班子的人都回去了,苏进才把李清照几个请过来说话。
原本李清照是存有点的女儿家心思的,但见对方只在谈论报纸的构版发行,也就只能把心头的那份心思按了下来,耐心的陪他说话。
“这样啊,可是这报纸终归是新鲜物事,京里的百姓能接受吗?”
对面笑着把李师师还给他的手稿推到她手边,“你忘了我是什么起家的?”
在她蹙眉翻书时,苏进与她讲述了整套策划的实施细目,包括这国丧期过后的舆论造势以及三十二家梨园子唱戏,总之是要将整个汴京炒起来。
李清照压住书头,笑意晏晏着,“店家心这么大,安安怕以后抓不住你呢。”
苏进讲解的手势忽然停了下来,看着少女微微笑的脸,两人之间,像是忽然裂了道缝般,僵硬的氛围使得旁边俩丫鬟大气都不敢出,过了许久,直到苏进的起身才算缝合。
“回去吧。”
那头将书搂怀里,踟蹰了下后才嗯了声。低头离去。
这间破落的东院里,只剩下两棵老槐树还在曳动枝叶,将夏日的炎热磨碎成片羽消散。
知了,也不叫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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