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书网 > 都市言情 > 一级律师[星际] > 第90章 理念(二)

???

      顾晏没有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顿住步子,朝那盆无辜丧生的常青竹瞥了一眼,“转移话题,还是想算旧账?”

      燕绥之“啧”了一声,心说昨晚的顾同学多讨人喜欢,百般克制却又有一点点缠人,怕传染催他上楼早点睡,但又抱着胳膊倚着门目光沉沉地送他。

      就连今早他下楼打了第一个喷嚏,显露出感冒征兆的时候,顾晏的反应也格外有意思一脸稳重地翻了半分钟药盒,然后默不作声地掩住了额角开始自我反省。

      燕绥之在旁边看得忍俊不禁。

      他虽然当惯了大尾巴狼,但早上睁眼的时候,其实还是有点儿不自在的。然而顾大律师的一系列反应解救了他,以至于他那点儿不自在只存在了不到半个小时,意思了一下,就烟消云散。

      那之后直到来律所,他都热衷于一件很有意思的事逗顾晏。

      事实上这件事他早在十年前就已经很熟练了,没想到十年之后居然变本加厉。

      唯一的区别在于顾同学已经不会再被气跑了。

      他要笑不笑地冲顾晏道:“你怎么见了太阳光就变脸,居然怀疑起我的动机了,我只是对你的想法有点好奇。”

      燕绥之说着停了片刻,又坦然地笑了笑:“事实上我对你的很多事情都抱有好奇心。”

      这样的想法在他身上大概是破天荒头一回。

      他其实从来都是不容易亲近的,永远游走在所有人的安全距离之外,不给别人进入他生活的机会,也从不去过分涉足别人的生活。

      “不用解释你有什么样的想法,因为人们的想法总有分歧,只要你觉得是值得的,以后记起来也不会后悔,就可以去试试看……”这是他以前常说的话。

      顾晏也曾经是听众之一。

      但现在却不同了,他就像进入了一块专门为他留了门的属地,适应了一圈后,终于开始主动亲近人了。

      这大概算是一种别样的特殊待遇,顾晏当然不会推拒。

      “确实有过理念不合的想法……”他低声重复一遍,沉吟片刻:“对那时候的我来说,那其实不是一段特别愉悦的体验,所以……我有点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我记得有一年酒会,我在阳台看夜景的时候,你来问过我一个问题,关于……保持初衷?”燕绥之试着回忆了一会儿,又轻笑一声,“有点记不清了。是那个时候吗?”

      “你居然记得?”顾晏有些讶异。

      燕绥之:“我记得的事情,可能比你以为的要多得多。”

      顾晏看了他片刻,点了点头道:“算是吧,不过那其实只是导火索……”

      “这还是个连锁反应?”燕绥之挑起眉毛。

      顾晏:“……”

      其实算不上是什么连锁反应,与其说是当年的顾晏突然发现自己跟燕绥之理念不合,不如说是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所抱有的初衷,似乎不足以全然投照到现实中。

      他还没有多做解释,燕绥之却已经敏锐地捕捉到了源头。

      或者说燕院长虽然不亲近人,但在那些年里学生有可能会经历的挣扎与转变,他其实都有了解。

      他问了顾晏一句看似没头没尾的话:“我没记错的话,你本籍是赫兰星?父母是……军人?”

      梅兹大学尊崇德卡马的传统,向来不会过多关注学生的来历和背景,这并不是一个师生或同学间会常聊的话题。不过当年的燕绥之还是从顾晏的只言片语中知道了一些简单信息。

      不过也就仅此而已了。

      别人对赫兰星也许所知有限,燕绥之却不一样。他清楚的知道,赫兰星在不到三十年前,还发生过一次跟星际海盗之间的冲突。那是数百年来最大的一次冲突,折进去的军人数不胜数。当然,折进去的星际海盗更多。

      那次冲突之后,赫兰星得到了海盗头子三百年不进犯的承诺书,也多了数以十万计的孤儿,全都是军人后代。

      所以他一直将这个默认为敏感话题,以大学间的师生关系来说,并不适合多问。

      顾晏闻言点了点头,回答应证了他的猜测:“嗯,都是军人,不过已经过世了。”

      燕绥之看着他,倏然理解了他会有理念挣扎的原因赫兰星军人的品格,就是绝对忠诚,绝对正义,绝对的自我奉献。

      如果他的父母都是军人,并且刚好是为了母星民众而战死的军人,那么他们所坚持的信念,往往会以一种根深蒂固的方式溶于后代的血液中。

      他曾经在赫兰星的福利院见过很多军人后代,几乎无一例外。

      顾晏看到了燕绥之的表情。

      很奇怪,似乎经历了昨晚的一切,现在不用对方开口,他也能清楚地知道对方在想什么,连猜测的步骤都免了。也许是昨晚燕绥之的回应给了他足够的底气。

      他补充了一句:“不过我不算孤儿,父母过世后,我一直跟外祖父住在一起,他是一位法官。”

      一位非常严肃而板正的法官。

      所以顾晏的骨子里灌注了极为鲜明甚至近乎执拗的理念来自军人的忠诚、正义、自我奉献,以及来自法官的公平和严谨。

      即便在他进入大学,早早做好打算要干律师这一行的时候,这种理念也不曾改变过。

      他并非对这个行业一无所知,恰恰相反,因为外祖父的关系,他对律师的了解比很多人都早。

      但人总是这样,尤其是年轻人,意气风发中带着一点无伤大雅的清高自傲,在做情景假设时,总会下意识去构造一个理想化的局面和结果,并且笃定地认为自己一定会如何如何去做,达到如何如何的目的。

      学生时代的顾晏比很多人都要稳重自持,但年轻人会有的傲气一点没少,甚至还更多一些,而他坚持的那些东西,又比很多人更认真一些。

      这才是矛盾的伊始。

      “高中时候,我听过你的一次讲座。”顾晏道,“你当时说过,律师每天都在和各种谎言打交道,其中的一部分甚至自己就常在说谎。很多人知道自己的当事人是有罪的,但是辩护到最后,他们总会忘记这点,好像他们的当事人比谁都无辜。久而久之,就不会再想谁值得相信,谁是正义的这种问题了,因为这让他们很难快乐地享受胜利”

      他说得不紧不慢,边说边在回忆。

      燕绥之惊讶的是,他居然记得这样清楚,话语内容都相差很少。在他的印象里,那个坐在前排的像薄荷叶一样冷冰冰的学生,全程都没有动笔记过什么。

      “你当时对那个提问的学生说,希望她能记住这个问题,偶尔去想一下,因为这代表着学生时代单纯的初衷,希望每个人都能保持得久一些。”顾晏说完沉默了几秒,又道,“我那时候其实很惊喜。”

      燕绥之挑了眉,忍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道:“我恰好记得那场讲座,也……刚好记得你。恕我直言,我以为你是去打发时间混学分的,一点儿也看不出你在惊喜。”

      顾晏:“……”

      不过,由于燕大教授半开玩笑似的打岔,顾晏因为回忆而无意识蹙起的眉心松了开来,表情有些无奈。

      燕绥之抬了抬下巴:“继续,你面无表情,其实特别惊喜,然后?”

      有那么一瞬间,顾晏似乎想刻薄一下或是做点什么去堵某人的嘴,但是他最终还是继续说下去,“我当时以为自己碰到了一个理念完全重合的人,而在那之前我刚好对你有一些认知,所以我很高兴。但后来,再想起这段话的时候,我发现你其实刚好避开了其中的矛盾。”

      因为燕绥之说的是给那些年轻学生的建议,事实上依然没有真正回答那个女生的问题,更没有谈过自己的想法。

      燕绥之想了想,道:“那个问题其实非常难,有的人从最初就避免回答,避免自寻烦恼,有的人几十年都纠缠在其中,也没能有什么答案。而在你们那个年纪,我所说的话,很容易成为某种引导。我给出的答案,很可能成为你们今后数十年的思维限制。”

      “嗯。”

      顾晏点了点头。

      这种考虑他当然知道,即便燕绥之不说他也知道。

      但那时候的他没有往这方面想,只下意识地觉得燕绥之的话给了他触动。

      直到他碰到了那桩旧案。

      那个嫌疑人是一家曾经很有名的医院的副院长,牵扯进了一桩医疗命案里。说起来那时候的情况跟这次的摇头翁案有一点像,嫌疑人的态度惹人厌恶,大众舆论也几乎是一边倒。

      不过燕绥之当初的辩护也证明了,控方的证据确实存在着漏洞。

      如果所有人的经验直觉包括已有的证据指向,甚至嫌疑人的反应都能表明他真的有罪,最令人痛快的方式就是让他应罪伏诛,但偏偏还能找到一些缺漏。

      该怎么办?

      在最初接触到那个旧案的时候,让顾晏态度转变并陷入沉默的其实不是单纯的理念不合。而是他自己固有理念内部的矛盾和冲突让他有点不知所措。

      军人父母遗留给他的品格是最为朴素纯粹的道德观和正义观,如果按照这个,他希望那个嫌疑人毫无转圜余地,结结实实被扔进大牢。

      但法官外祖父言传身教的法庭公正,让他又万分在意证据链的完美无缺。

      还有绝不能丢弃的无罪推定。

      ……

      “那段时间,与其说是在做旧案分析,不如说……我是在不断假设论证,如果我接到了那个案子,我会不会跟你做一样的选择,而那个选择能够说服我自己,贴合我所有的固有理念。”顾晏道。

      事实上,那段时间他耗费了巨大精力,最终做出来的分析几乎已经能够说服自己了,甚至在分析那个案件的过程中,他本身也已经有了前所未有的磨砺变化。

      结果,在收尾阶段刚好碰到了燕绥之的那场生日酒会。

      他问燕绥之那个问题,其实只是想再确认一遍。可是燕绥之却说,他压根不会去想什么初衷问题。

      “我那时候刚好陷在瓶颈里,或者说……有点钻牛角尖?”顾晏道,“当时听了你的答案,觉得之前花费时间分析折腾的自己傻透了。”

      看,你努力解释论证了那么久,其实对方根本没想过这些。

      偏偏那时候他刚意识到自己对燕绥之抱有一些荒谬的想法,对他的每一句话都看得异常重。

      燕绥之联想到顾晏之前的回答,了然地点了点头,神色微动:“所以一毕业,你就抱着某些不那么正经的心思,顺势被我彻底气跑,再没有过音讯?”

      顾晏:“……”

      “不过……”燕绥之又忽地笑了,“我很高兴。”

      “为什么高兴?”顾晏看着他。

      “因为你绝不是那种为了心安理得,扭曲理念去盲目迎合现实的人。”燕绥之道,“我的学生,这点我还是知道的。”

      事实上,在后来近十年的时间里,被打磨得越来越沉稳成熟的顾晏其实是感谢当初那个旧案的,如果不是那段近乎于自我折磨的论证和分析,他很可能要花费更久的时间才能给自己一个答案。

      燕绥之看着顾晏,眼里含着明亮的笑意。

      这是他一度非常欣赏的学生,在经历了这么多年的现实磨砺后,依然内心强大,正直纯粹。

      讨人喜欢再正常不过了。

      但是燕大教授是个嘴欠的,他听完这些,又忍不住逗了顾晏一句,“现在呢?”

      顾晏:“嗯?”

      “你现在觉得跟我的理念还合得来么?”燕绥之好整以暇地问道,“你好好回答。”

      “……”

      什么叫好好回答?

      “要是不太合呢?”顾晏眸光一动,反问道。

      燕大教授笑眯眯地说:“那就不妙了,我说不定要先浇死你庭院里那一片花花草草,再去看看还有没有谁要跟我发展发展亲近关系,毕竟理念不合是个大事。”

      “……”

      十年前,某些人这么半真不假气人的时候,顾晏会摔门就跑。

      但现在不同了,这是他的办公室,他不用跑。把某些人赶出去,他又不忍心。

      唯一的办法,只有封口。

      所以五分钟后,当菲兹小姐带着新到账的委托报酬来敲门时,嘴欠的燕大教授正被抵在门里,吻得根本没有应声的余地。

      他用拇指抵了抵顾晏线条好看的下颌,略微分开一些,眯着眼低声说:“你跟我说说,过会儿万一被看出来了,怎么解释?嗯?办公室是让你干正事的地方,你净干些不尊师重道的勾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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