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隶,顺天府,武清驿站。
驿丞张富安就着花生米,还有半碗烧鸭子,喝着小酒。这眼看就要就腊月,外头正洒着雪花,天正冷得紧。幸好因这里还归京府管辖,又是大驿站,炭材银钱都是宽裕的,房间里烧得热乎乎的。
张富安四十来岁,因这驿丞做久了,眼界也大些,对这往来的官员也能够分出三六九等来,看着要高升的,紧着巴结,对方心情好,赏银自然爽快;对那些看着走背“字”的,也不轻易怠慢,这官场起起伏伏的事,多了去。就凭他这个不入流的没品级的小驿丞,还没有资格去势利。
随着门帘被推来,一股冷风猛地打外头钻进来,张富安猛地一打寒战,对见来那个穿着驿卒衣裳的小伙子道:“百岁,快把门给关严实了,要冻死你叔怎地?”
这小伙子叫张百岁,是张富安的亲侄子,因哥哥嫂子去得早,便养在自己身边。
张百岁使劲扥扥脚,扒拉扒拉身上的雪,对张富安说:“叔,方才去挂灯笼,看到远远地有人往这边来,打南边方向来的,或是要进京去?”
“娘的,这话怎么说?”张富安忍不住要骂娘:“这鬼天气,已经住进来一个提督、一个副将、两个按察使、三个总兵,还有江宁那些个犯官,怎么还有人要来!”虽然嘴里唠叨着,那是他还是穿戴整齐,出去相迎了。
张百岁瞅瞅炕桌上,抓了块鸭肉塞到嘴里,随后才快步追着叔叔出去。
看到对方只是几辆车行的马车,张富安心里有数。这样的寒酸,看来是草芥小官。果不其然,对方下了马车,一提身份,是原庆阳府知府陈弘道,如今已经被免了职。
若是平日里遇到这种倒霉蛋,张富安就算表面上仍客套,但是也幸灾乐祸地在心中腹诽几句。然,此刻他想起一人来,又看了看扶着陈弘道的那两个少年都披麻戴孝。知道自己所料不错,不由肃然起敬,道:“原来是陈府台,还望恕小的无力,这是要进京拾王恭人地骸骨?”
其实,对待像陈弘道那种免官知府,他本不用这般客套,只是想起两个月闹得沸沸扬扬的“叩案”。那王氏进京前,也打驿站歇过脚,是个极其规矩半分的诰命夫人。进京高御状已经难能可贵。更不要说为表夫君清白,血溅都察院。怎能不让人心生敬佩?
陈弘道听对方提到亡妻,眼圈泛红,哑声道:“正是如此!在下已经罢官,本不应再来叨扰驿站,只是眼下天黑了,无法进县城,只好来这边求个方便。
张富安摆摆手:“大人客气,只是如今往来官员较多,上房都占了,还请委屈一晚。明日要是要离开的,在帮大人调换。”
陈弘道忙郑重谢过,张富安刚想吩咐侄女带着李家众人往偏院去,就听“得得”的马蹄声响起。影影绰绰像是来了不少骑。
张富安忍不住想要骂娘,这今日来怎么了?难道又是哪里来的总兵进京,最不耐烦这些武职。都带着亲兵,一个个牛逼哄哄的,最是大爷。侍候得稍有不合心,就是被踹上一脚。
张百岁站在叔叔身后,心里也是七上八下,忍不住伸出手来摸摸自己的脸,这晚饭前给被那个打浙江来的副将给“赏”的。
只因那副将来得晚,三处上房都被去云南赴任地提督与总兵给占了。他官职比那三位低,当然不敢去挑衅,便将火气撒到驿站这边的人身上。
陈弘道虽然想催驿卒先带自己这些人安置,但是也省得眼下不是自己能够说上话的时候,便吩咐家人将马车退到一边,让出驿站的大门来。
先到的是两个长随打扮的年轻人,都穿着厚实的棉衣裳,跳下马背。因驿站门口点着灯笼,那年轻人将门口众人环视一周,认出张富安的衣服,道:“我家大爷是新升的山东东衮路道台曹大人,今带家眷回乡探亲,劳烦驿丞大人给安排个洁净的住处!”
听说是个道台,张富安放下心来,笑着应着,看到陈弘道等人还站在一旁,寒风里很是孱弱地模样,不由心中感叹。就算是清官又如何?既然翻出这么大的案子,弄掉了几个督抚地顶戴,谁还再容他做官?忙叫侄子引起他们安置去。
又站在灯笼下等了一会儿,那车队才到达。
看着随行的三、四十护卫随从,护着七、八辆马车过来,张富安不禁心里开骂:“娘的,一个四品道台,倒比总督巡抚的排行还大?”
看着两个穿着皮毛衣裳的贵公子下马过来,容貌依稀有些相似,张富安心里暗暗咋舌,瞧这穿衣打扮,这道台要么是个大贪官,要不就不是寻常人家出身。
既然是回南边探情,难到是两淮盐商世家出来的?心里虽然胡思乱想这,面上却堆着笑,拱手道:“想必这两位是道台公子了,下官武清驿丞张富安,还请公子帮着引见道台大人!”
“道台公子?”那看着稳重些像哥哥的尚未开口,旁边那个少年已经笑出声来:“你想要见道台大人,眼前可不就是,哪里还需要引见?”
张富安闻言一愣,往兄弟两个身后看去,几丈外停着辆马车。看来道台大人是在车里了,他像这两个“道台公子”点点头,小跑着往马车那里去。
那两个“道台公子”因感意外,等回过头来,张富安已经在马车前俯首道:“武清驿丞张富安见过曹道台!”
这一声“曹道台”不仅引得方
话的“道台公子”爆笑出声,就连马车两面的互为随笑起来。
张富安被笑得心下不安,不知道哪里出了纰漏,还在琢磨呢,就听马车里传出一女声来:“额驸
哪里跑出来的“额驸”?“我在这儿,咱们到武清驿了,你再忍忍,我马上请驿丞帮咱们安排!”
张富安脑子这才清醒过来,这“额驸”是皇家与宗室贵女夫君地称呼,那这马车里不就是贵人了?抬头一看,可不是吗?朱轮车,红盖,红帏,红幨。盖角皁缘,正是郡主规制的车驾。
张富安正想着要不要立时跪下请安,就听方才应声那人道:“张驿丞,在下就是东衮路守道曹颙,携家眷回乡,劳烦安排下住处!”
一个郡主已经使得张富安吃惊,眼下看着这未及弱冠地少年口称自己是四品道台,他越发脑子糊涂。突然,如同醍醐灌顶一般,他想到一个可能。那就是这批人来路不明,假冒皇亲。却不知意欲何为。转而一想,又觉得不可能,这还没出顺天府呢,自京城到这里,又全是官道,真是歹人也不能这般猖狂。
但张富安终究有些不放心,笑着道:“下官见过曹大人,这因今日往来官员众人,各房都住满了,要不您看这样。您将路引先借下官,下官去同上房的提督那人商议,看看能否让与他同行而来地两位总兵大人让出个院子来,省得委屈了贵人!”
这“贵人”指的却是马车中之人了。若是车里真是郡主,别说是二品总兵,就是从一品提督该让也要让;若是那车里不是郡主。那事事非非有提督大人安排,就不干他这小驿丞什么事。
曹颙看了这驿丞一眼,对先前到的那两个长随吩咐道:“你们两个,跟着张驿丞去拜会拜会提督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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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两个长随拱手应了,就见另外一个贵公子道:“怎地这么啰嗦?住个破驿站还这样不省事,早知道在前面个县城就该歇脚!吴茂、吴盛,你们两个跟那什么什么提督说清楚,赶紧腾房子!”
听着对方像是连提督都没放在眼里,张富安倒是有些相信那车里坐地确实是郡主了,否则怎么好这般托大?
离了门口,张富安带着吴家兄弟往后院上房走,便走便问道:“敢问两位小哥儿,这是哪位贵人出京?”
吴盛听了稀奇,回道:“嘿,你这驿丞怎地听不进去话?我们方才不就说了吗?是我家大爷,新任命的山东东衮路道台!”
张富安讪笑两声,道:“下官问得是车中之人!”
吴盛不禁翻了个白眼:“那还用问,自然是我们府的主母!”
吴茂听说张富安的探究之意,这也不是什么不能对外人说的,便道:“我们是二等伯江南曹织造府上地,我们爷是伯爵府长房嫡子和硕额驸,身上带着一等男的爵位,万岁爷亲自点为东衮守道,如今正是回江宁探亲的。车中是我们的女主子,淳王府的大格格,御封的和瑞郡主。”
张富安的心肝听着一颤一颤的,淳王府可是皇子府,这大格格是皇帝的亲孙女,真正的金枝玉叶,怨不得那道台那般年轻,出自伯爵府,又娶了郡主,看地正得圣宠。
他刚要后悔,是不是刚才跪下请安有些失礼,又思量着不对,这驿站南来北往的,闲话最多,江南曹家前些年是显赫,这两年听说是没落了地,怎么还能这般风光?
驿站上房里,云南提督张谷贞正盘腿坐在炕上,同两个属下云南永北总兵汪一桂、云南开化总兵围着火锅喝酒。
说起来也是缘分,这三人都是前几日新任命的,张提督原来是湖广镇筸总兵,汪总兵原是州副将,阎总兵原是永昌副将。三人正好同一日去兵部领的路引,竟是同僚,武人又不像文官有那些个讲究,便约好了一同赴任。
听说来人是淳王府的大格格与额驸,三人都下了炕。张提督与阎总兵倒还没什么,只是思量着让出间上房来,去请个安;汪子总兵却有些手足无措起来,见大家伙都看他,便道:“在下是镶白旗的,这淳王爷正是在下的正经主子,这眼下喝了酒请安,却是有些不恭敬!”
张提督是上官,不好说什么;阎总兵与他平级,笑骂道:“瞧你那怂样,咱们只是远远请个安,还能熏着谁不成?”
汪总兵说完已是后悔了,因为这酒是上官请的,这样说来好像埋怨人一样,瞧着张提督面色如常,方笑着说:“呵呵,是在下失言,失言了,既然是在下主子到了,那自然是在下该腾房子的,阎老兄,却是要到你院子里挤上一晚了!”
阎总兵忙道“无妨”,汪总兵换了个长随,打发他往隔壁院子去,让大家赶紧腾地方。
等张提督他们到驿站门口,给郡主与曹颙请安见礼后,便簇拥着两人往上房来。
突然,不远处传来女子的呼叫声:“救命,救命啊!”声音分外凄惨,使人闻之不忍。
这是什么缘故?众人皆是变色,就听急促地脚步声响起,张百岁满脸是血地跑过来,对张富安道:“叔,不好了,厨房……”尚未说完,便“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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