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京,西郊,铁器坊。
正对着十座高炉的山脚下,一直到入口处,从两天前,就挖开了一层近一尺的浮土。
随后,劳役们开始在地上泼水,又用石墩开始夯土。
这还不算完,夯土之后从不远处山脚下运来了砸的寸许大小的青石,铺垫在地上,用石磙碾压。
然后,几百车从南郊拉过来的灰粉与河沙,被一车车倒在地上,开始加水搅拌。
这个时候,一辆红色的辇车被两匹高头大马拖了过来,铁坊的人都知道,这是主事裴甲的女儿的辇车。
提到这件事,所有的铁匠都羡慕不已,谁都想有个女儿能被皇子看中,这一下就飞黄腾达了。
那裴甲因为有外族血脉,一直只能从事最低等的工匠活,可就是生了个好女儿,一下子跃升数千人铁器工坊的大主事。
众多铁匠不会承认,裴甲是因为献出了镔铁刀受到的重视。
因为再好的技术,也只是个工匠。
可是裴甲呢?不管是皇子派来的内侍主事,还是朝廷工部派来的主事,甚至连兵部的兵曹,在他面前也不敢趾高气昂,礼待有加。
这是有手艺就能享受的待遇吗?
裴格安跳下了马车,铁器坊主事连坤连忙眉开眼笑地迎了上去。“大姐来了,这里飞灰四起,不如到茶寮稍坐。”
裴格安摆了摆手。“没时间,这个水泥配沙是按照比例来的吗?”
连坤丝毫不以为意,陪笑道:“严格按照册子上的标准,一车水泥,四车沙。”
四五十个工匠按照五人一个沙堆,一人计数,一人加水,三人搅拌。
这些沙堆都被堆在路边,一字排开,搅拌完毕,就能直接铺在路上。
在旁边,还有数十个劳役手里拿着木制工具,等候在一边。
他们一大半人手里拿着一个木制的圆棒,上面有一个横柄,在下端距离末端半尺长的位置,有一块长方形的横板。
水泥和沙子搅拌匀了,这些砂浆就被木锹铲到青石块上。路两边有垫着木板,箍住了一条大约五米宽的道路。
砂浆被铲到了路上,那些手拿木钎的劳役,就开始往泥浆里捣鼓。
连坤大声叫道:“都用力点,不许偷懒,要把泥浆挨着捣鼓,不能让里面留下气泡。”
这些劳役在前面捣鼓,后面跟着的劳役用麻绳拖着一块木板将路面磨平。
在他们的后面,还跟着一帮泥瓦匠,他们的手里拿着铁制的抿子,用一块长木板垫着,将路面抿的像镜子一样光滑。
卢多逊心痒难耐,用手指戳了一下,然后手指就陷了进去。
他抬头看了看裴格安。“大姐,这真的能变成硬的?”
裴格安笑道:“想想这些灰粉是什么做的?本来就是石头啊,等干了之后,就会变得像石头一样坚硬。”
“若真是如此,真当得国之重器。”
裴格安低头看了看泥浆,又用手碾了一下,皱起了眉头。
随后,她抬起头来,向连坤招了招手,连坤连忙狗腿子一样小跑了过来。“大姐。”
裴格安说道:“下一堆泥沙按照一车兑三车半的比例,然后倒一段路。派两个人分别急着每个时间段的变化,一个时辰记一次。”
“好的,我立即安排。”
连坤退下后,卢多逊立即拿出了怀里的纸和铅笔问道:“大姐,这是有了差错?”
“不至于,只是如今的水泥标号不够,粘结力度不强,所以要适当多加一点水泥。”
卢多逊将不懂的水泥标号,粘结度记了下来。
这个时候不好多问,等裴大姐这个小老师上课的时候,就能把这些问题提出来。
裴格安看到这一幕,对卢多逊的印象更好了。在她眼里,这是一个干实事的官员。
“我们先不管水泥和沙子的成分,只需要知道,在修路的时候,水泥和沙子各占多少比例,刷墙,修河堤,建房子,架桥,占的比例都有所不同。
甚至更细一点划分,刷墙的第一层和第二层,比例也有所不同。掌握了这些比例,就能造出坚固的房子,坚固的道路。”
卢多逊点了点头问道:“那么,这个路面什么时候能干?”
“这个要看天气,基本上不会超过两天,要注意一点,天气炎热的时候,等快干的时候,上面要盖上草垫,然后淋湿,防止日头太猛,上面干了,下面没干,造成裂缝。”
卢多逊又记了下来,问道:“那每隔一段,用木条隔开一个缝隙是什么道理?”
“这是热胀冷缩的原理,就像水到了冬天会结冰,路面在天气炎热的时候,也会变大,天气寒冷的时候会缩小,如果不留缝隙,天气热的时候,路面之间相互挤压,就会造成裂缝,鼓起。”
裴格安看到了自己的二哥走了过来,就不再管他,眉开眼笑走了过去。
卢多逊没有去打扰,将这些都记了下来,然后揣摩这其中的道理。
这些天的接触,跟在后面的学习,他发觉自己已经接触到了一个广阔的世界。
还没有走近,裴云就从怀里掏出了一把鱼鳞花纹的匕首,虽然知道他是裴大姐的哥哥,但是徐永昌和几个护卫连忙走到了裴大姐的前面。
徐永昌陪笑道:“裴二哥,这是给大姐打造的匕首?让我转交给大姐吧……”
裴云有些尴尬,看了一眼笑眯眯的裴格安,把匕首递给了徐永昌,摸了摸脑袋。
裴格安接过了匕首,拿在手里舞弄了一番,笑道:“二哥,我喜欢。”
裴云就嘿嘿笑了起来。“喜欢就好,爹让我来跟你说,那水力磨床差不多了,让你过去看看还要不要改。”
裴格安扭头跟徐永昌说道:“派人去砂轮厂,问一下拿在铁砂的砂轮凝固了没有,凝固了就每一种送一片来磨床作坊。”
徐永昌吩咐了下去,裴格安走向了马车。“二哥,过来,我们说说话。”
裴云嘿嘿笑着跟了上去,这辆辇车是皇子府规制,四个轮子,上面像一个小房子,前面可以坐一圈人,后面还有个马桶间。
裴云不敢坐进去,坐在了车辕上,隔着开着窗口跟妹子说话。
去年夏天的一场变故,大姐就变的像是换了个人,还被皇子接进了府。
裴家至此发达了起来,先住进了皇子农庄,后有来到了汉京,管理起了这个几千人的铁器坊。
从去年秋冬到现在,铁器坊建了两座炭窑,两座防火砖窑,还有新式的铁窑十座。
这个工坊不炼铁,都是从南阳运了生铁过来,在这里直接炼钢。
光是铁匠,这里就有五百人,加上学徒,劳役,快有五千人了。
这还有几座窑没有点火,要是都点火了,一万人也打不住。
裴家在万山脚下的匠户营分了一座最大的院子,每个月的收入,比过去一年的收入还高。
还因为大姐的关系,父亲当了主事,虽然他这个主事只管技术,但是每个人对他们都很客气。
以前一个不入品的差役都能对他们父子大呼小叫,现在四五品的员外郎,都捧着他们。
这都是大姐带来的荣耀啊!
车驾沿着铁器坊里面的道路,直接来到了江边。
这里江边的河堤被重新修建,不仅加宽,加高,还在河堤与江边这里,修建了一个几里长的平台。
平台每隔一段距离,都有一个木制栈桥,深入江面。如今已经架起了十几座水车。
裴格安在几个护卫的保护下,来到了一排青砖修葺的房子前面,一根从江面上伸出来的铁棒,在飞快地转着,一直通到了屋内。
铁棒的一头连接着水车那里,另一头,直接连接上了一台木制的台子。
如今还没有造出标准的车床,磨床,一切从简。先依靠这些简易的设备,造出合乎标准的配件,才能组装真正的机器。
有了标准的机器,才能将产品规范化,规模化。
裴甲和几个官员正围着磨床商议着什么,看到裴格安过来,纷纷行礼。
即便瞧不起她,也不敢瞧不起她身后的徐永昌与禁军护卫。
裴格安凑到了磨床旁边看了一圈,连连摇头。
现在轴承没有造出来,固定只能靠铜套圈,然后配件磨损严重,摇摇晃晃,精密度很差。
从砂轮厂那里拿过来的圆形砂轮被装在上面,标准的圆形砂轮,在转动的时候,摇摆就超过了两毫米。
这样的磨床,要技师依靠经验打磨配件才可以。
技师拿过来了一根传动杆,这根传动杆是将钢水烧到半融,然后压铸出来的,上面有一排毛刺。
凑近了砂轮,然后就发出了刺耳的磨擦声,前面冒出了一片火花。
虽然摇晃的厉害,但是技师掌握了摇晃的规律之后,很快就将这根传动杆打磨光滑。
一圈人都笑了起来,总算是不负圣命。
“爹爹,车床和磨床这边暂时搁置,不要再增加了,这样的改进完全体现不了水车联动的先进。配件先靠工匠手工打磨,先把机器拼装一台出来。等二哥……”
裴格安看了看自己的二哥,改口道:“等留守有时间了,过来指点一下你们。”
这种最基础的手工到机床的过渡,裴格安也不了解,她只知道,这样的效率没有提高多少,耗费却要比过去更大。
既然赵德昭懂得,就让他来指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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