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谁来了!”林言语气高兴。
边诚的到来让欢快的气氛更浓烈。
小同学很认真地打招呼,父亲,母亲,这位阿姨,那位阿姨。这些称呼在他嘴里仿佛就只是称呼,没有亲昵的联想意味。就像是称呼某人为什么什么先生,称呼某人的职称一样。
成然看门厅灯下的边诚挺直了腰,柔软的孩子的唇瓣翻卷着,将一个个称呼送出来,而藏在身后的十指正不安地相互搓揉。他的脸颊还有婴儿肥的痕迹,少年人的鼻梁不算挺拔,一双眼睛很大,因为心不在焉而显得有些呆滞,叫她看了生厌。干净清爽的短发并无可以指摘之处,唯独他的眉毛浓且眉形凌乱,不论如何都给人不服管教的印象。
健康的体育活动给他带来小麦色的皮肤,从白色短袖的袖口和脖领子能看到皮肤色度的分界线,鼓山的季节总是这么热烈。成然断定边诚的体育素养是合格的,因为男孩有修长结实的四肢,站在那里有野生动物的倦态。
她心想,或许能从这个孩子身上看到边宁曾经的影子。但听陶子成说,边诚与他父亲的个性,其实是有很多的不同的。
这孩子的性格在短暂的家庭教育时期就已经受到了决定性的影响。
在如今的民联体,类似的现象应该会是一个比较有研究意义的教育课题。
边诚解下自己的军绿色布包,翻出一本揉皱的笔记本,双手递交给边宁。
陶子成接过儿子的书包,成然出于好奇将书包讨了过来,拿在手中翻看。民联体的学生们平日里一应用品都由教育部统一配发,包括衣物、学习用品、生活用品等等,边诚的书包正是最普通的帆布包,能看到小孩子在上面用黑笔的涂鸦修改,在四角形布包的左下角,正有一面简单的黑臂旗。布包本身很干净,里面的书籍和学具——成然快速而审慎地浏览了一下——摆放地很整齐。
怪阿姨翻看书包的举措让边诚频频注目,但他显然更在意边宁的心情。
边宁耐心浏览手里的笔记。他看东西很快,往往只是一搭眼,一张文件就审阅完毕,动作幅度极小,脸色因慎重而显得阴沉,这使得他看文件时的神情叫旁人看了无端觉得惊惧。
或许出于一种对孩子的尊重,他放缓了翻页的速度。
边宁把笔记交给几位同志们观阅,成然也接过来瞧了,稚童的笔迹粗糙而用力过猛,处处透露认真。
边宁常常对小孩子的成长速度感到惊奇,边诚递交给他的是一份非常简单的社会观察报告。“这是你们老师布置的作业吗?”
“不是,这是我自己想写的。”边诚嗫嚅了一下,“写得不好吗?”
“是,你的这份报告里有几个明显的错误。”边宁一句话还未说完,陶子成侧过身悄悄扯了扯他的袖口,示意他口下留情,“不过你的观察角度很新奇,对我们的工作是一个良好的补益。”
小孩的眼睛里流淌着泪水,只是没有掉出来。他眨巴眨巴眼,湿漉漉的水雾就消失不见,边诚瞧了瞧没有表情的父亲边宁,于是低下头没说话。
屋里没人作声,因为边宁的眉头皱着。陶子成是欲言又止了,林言左顾右盼浑不在意,倒是刘香铃这会儿缄口不言,一点也不像她的性情。
他轻声招呼边诚过来。
“别难过,我知道你花了很多心思,我没有觉得你做得不对,但一些错误是真实存在的,我不想夸奖你,虽然你年纪小,也应该明白,不能总是得到别人的称赞,这本来就是很难的,做任何事能到被人称赞的地步从来都不容易。”
“……”
成然低头偷笑,只觉得边诚的沉默同样有其父精髓,像这样年纪的一个孩子,不说话是比说漂亮话更难的。
“准备吃饭吧。”
由于屋子里多了个未成年,大人们说话都多了七分小心。
民联体采取食物配给制,虽然不再是十年前那样的冲泡糊糊,不过个人选择的余地依旧不多。每个公民领取的口粮都是预制餐,只需要简单的微波加热即可食用,口味的选择是颇为丰富的,食品加工厂根据当地社区的居民意见统计,有目的地、有计划地生产接下来一周的餐食。
去中心化的管理体制在调度个人与集体见的平衡上展现了极大的优势,鼓山的社会系统将作为未来民联体统管全球时用以参考的基础模板。
边诚坐在长椅上,轻轻晃着双腿,瞧那桌边一个个长辈的脸,他大约是知道父辈人是在做什么工作的,也大概听闻了十年前的景象,从课本里知晓人类本是生活在碧蓝天空下,那更是确信无疑的。
天空是蓝色的,抬头是紫色的苍穹。
老师们说,天外有天。这原本是比喻,却成了现实。
课本里有蓝天的照片,有大海、四季、月,有复杂的自然地貌,人文景观。新生代的孩子们没见过这些风物,却也相信是那么一个外界的。老师们提起外面的世界,常有一种难以被后生理解的哀愁。这些怪谲的景象,似乎也能从长辈的神情里瞧出端倪,所有人都确信有一个外界的存在。
大人们闲谈着,边诚半懂不懂。
“……这代人长大之前,得让他们看看外面的样子,不单是从书本和电脑里看到,更要亲身经历过,等他们长大,后生晚辈就不相信有地球了。”
“领袖不开口,我们有什么办法,留在鼓山也没什么不好,去外面要被压迫,被剥削,留在鼓山,这里就是世外桃源了。”
“这种话可不能说,你看边宁脸又拉长了。”
“你们说,等咱们的事业成功了,到时候人类会过上多幸福的日子。”
“肯定比现在好多啦,我有些受够鼓山一年到头的夏天,我想去旅行。”
“到时候可以一起啊,说不定等到那时候,我们已经退休了。”
“还早着呢。”
“行,就你劳碌命,总也不想休息,人总有干不动退休的一天的,看看我们现在……”
晚餐在絮语中度过,边诚今晚是要在这里居住的,而不巧的是,客房被那个姓刘的阿姨抢占,他只好与父亲或母亲共寝。出于男子汉的羞涩,边诚决定和自己的父亲挤一晚上。
在夜深人静了,没有嘈杂的时候,小男孩心里浅浅的愁绪不断上泛,试图向边宁倾诉,可父亲总是皱着眉,如同在思考一个重大的问题。
半夜,正边诚浅眠的时候,隐约听到一些细微的响动,他惊觉而睁开眼睛,眼见父亲边宁已经穿戴整齐,悄悄开启卧室门,客厅的灯光亮着,似乎有来客,伴着昏朦的光照,飘来嗡嗡然的交谈声,边诚半躬着身张望。
“睡吧。”边宁转头嘱咐了一句,这便把房门闭上,室内再次无光而昏暗,昏暗而静谧,似乎这是又一个平淡无奇的夜晚。
后来边诚才知道,这个夜晚,父亲匆匆而去,是为了准备接任人民派领袖的职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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