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秀一回头,见自家老娘低头掰着手指头,在那嘀嘀咕咕念叨着什么。
“娘,您这是?”
方翠兰一脸后怕,紧张地低声道:“为娘可得把今天的日子记牢喽,每年到这时候,切记可不敢乱说话!要是做错事说错话,不小心招惹了财神爷...哎呀...为娘可不想烂...那啥!”
朱秀忍不住笑了起来,想了想极其委婉地道:“娘,用不着担心,就算您想骗人钱财...嗯...也得找对人不是?”
方翠兰眨眼一想,觉得有理,遂放下心来,捏了捏朱秀的脸蛋,欢喜地宠溺道:“乖儿,你大病一场,怎地为娘觉得你这脑瓜倒是聪明了不少。可不像以前,斯文劲跟你爹一个样,就是木讷憨傻了些,白瞎了这一身从为娘身上剥去的皮囊!”
朱秀生怕她细想之下觉察出自己身上的奇怪变化,赶紧转移话题道:“孩儿承蒙娘亲照顾多年,如今已是长大,家中力所能及之处,自然是要出一份力。娘亲放心,有孩儿在,今后绝对没人能白占咱朱家便宜!”
事实证明朱秀的担心纯粹多余,以方翠兰的粗神经,完全察觉不到自家儿子这短短半月有何变化。
果然,方翠兰右手扶棍,左手啪啪拍在朱秀瘦弱的小肩膀上,粗鲁着嗓门大笑道:“我儿孝顺,为娘甚是欣慰!本大王决定啦,自即日起,梁山第二把交椅,由我儿坐啦!哈哈~~”
朱秀满脑门子黑线,紧张地四处瞅瞅,小声道:“哎呀娘~不是跟您说啦,这《梁山英雄传》的故事您听听就得啦,切莫张扬出去!”
方翠兰满不在乎地嚷嚷道:“怕甚?为娘只恨去不得那梁山,否则宋江那鸟厮,铁定被老娘一棍子敲成肉饼!哼~梁山头把交椅,除了为娘,天下谁还坐得?老娘定要高举义旗,传檄十八省绿林,召集一帮子英雄好汉,麾下云集数十万大军,直捣东京龙庭...呜呜...我儿作甚?”
朱秀煞白的小脸已是惨无人色,跳起来去捂她的嘴。
朱秀心里一万个后悔,早知就不该给母亲说这“水浒”,倘若流传出去只言片语,应景在当今天下,他老朱家就是有十万个脑袋,也要被砍光。
前些日他头风急症发作时,方翠兰时时在他病榻前照顾,见母亲闲居无聊,朱秀躺在床上,为她说些故事逗闷取乐,顺带着理清混乱的思绪,和适应着两段记忆的融合。
朱秀可不想因为自己无心之下,凭借脑中镌刻般的记忆,稍加改编出的故事,为老朱家招惹灭门之祸。
偏偏方翠兰还不知道这里面的凶险之处,每每听到血脉偾张之时,便抄起齐眉铁头棍,在院中咿呀哇呀地舞练起棍法,以抒胸中义愤填膺之情。
不行!得想办法让母亲知道其中厉害,不能让她在外面口无遮拦!
朱秀忽地腿脚一蹬,眼睛睁大,眼珠子往上翻,浑身剧烈颤抖起来,嘴角恍如赵四一般抽搐不停!
正畅想着化身成为梁山女头领,率领一帮草莽叱咤江湖的方翠兰,扭头间见到宝贝儿子的惨状,吓得惊叫一声,大手按在他的肩头,用力摇晃:“儿呀!你咋头风又犯了?切莫吓唬为娘哟!”
朱秀只觉右边肩头被一只铁钳锁住,骨头几快碎裂,嘴角因为疼痛抽搐愈快!
方翠兰顾不得多想,身子一矮,用肩头顶在朱秀的腰腹上,稍一用力,犹如扛麻包一样将他扛起,旋风一般往堂屋冲去,大脚掌踩得院中黄泥水花四溅!
将朱秀往卧榻上一扔,方翠兰就欲去翻找前两日还剩下的药渣,添点水炜一道还能将就着喝。
朱秀全身被那仅铺着单薄褥垫的硬床板硌得生疼,强忍难受,无比虚弱地咳嗽两声,抬起手呼唤:“娘~~”
“乖儿莫怕,先喝了这药,待会为娘就去将那跛脚郎中提溜来!”方翠兰手忙脚乱地添水煮药,还不忘回头冲朱秀强作笑颜。
朱秀心中感动,又咳两声:“娘~~您别担心,孩儿并非头风发作...咳咳...您近前来,孩儿有话交托...”
方翠兰身躯一震,浑身僵住,好一会,才慢慢放下手中物什,迈着僵硬的腿脚走到朱秀榻前。
刚刚屈膝蹲下,方翠兰就难掩悲痛般,低声啜泣起来,神情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娘...您这又是作何?”朱秀哭笑不得。
方翠兰抹着泪,强颜欢笑道:“儿啊,你有话就说吧,为娘受得住!六年前...你爹进京应举,半道上回来,没两日就...他走前,也是这般跟我说的...就是在这张榻上...呜呜...”
朱秀微微张嘴,愣了好半晌,才幽幽叹了口气:“娘啊~不是所有病榻前的谈话,都是临终之言...孩儿不过是有些话要悄悄说与娘听。”
方翠兰怔了怔,擦了擦涕泪,有些难为情地道:“原是为娘想多了。儿啊,你爹去了,你是娘的心头肉,可千万不能有事啊!”
朱秀心中微叹,虽然母亲看似不太靠谱,但这份舔犊之情确是世间至真至情。
收敛情绪,朱秀小脸慎重地道:“娘,接下来孩儿要说的事,你牢记在心,万不可透露给外人,等三位姐姐回家,这些话孩儿还要再叮嘱一遍!”
方翠兰点头如捣蒜,拍胸保证道:“我儿放心,为娘行事最是慎重不过,你有话但说无妨,为娘保证不外传!”
见母亲口中竟然轻易说出“慎重”二字,朱秀怎么都觉得不靠谱,本想再嘱告几句,却被方翠兰难耐好奇地催促起来。
无奈,朱秀只得搬出了早已琢磨好的借口。
“孩儿前番病重之时,昏睡之中,只觉一道灵光照身,一位骑青牛的老道入了孩儿梦中......”
“咦?为何是骑青牛?为娘听说,仙人一般都是驾鹤呀?”方翠兰忍不住插嘴奇怪地问道,眼里闪烁着求知之欲。
刚刚酝酿出一丝情绪的朱秀悲愤地掀起褥子捂脸,凄声哀怨道:“娘!这不是重点好吗?听孩儿说完!”
方翠兰讪笑了下,很是江湖气地一抱拳头,搬了个马扎大马金刀地坐在榻前:“我儿莫恼,且缓缓道来!”
朱秀深吸口气,声音低沉地接续道:“那骑牛老道将一本无字天书印入孩儿脑中,直言此乃天授学问,其中部分内容涉及天机,一旦泄露,孩儿便会......”
未等朱秀胡诌完,方翠兰双眼鼓瞪惊骇道:“便会绝了科举之路?我儿将再无考取功名的机会!?”
朱秀一口气憋在喉咙间,本想发一个九天恶毒地狱惨烈之凶咒,却没想到在方翠兰心目中,任何恶毒誓言都没有宝贝儿子考取功名重要!
“不错~”朱秀吐出一口浊气,只能幽幽地附和。
方翠兰瞬间变了脸色,从眉毛丝里都透出一股“慎重”之意。
“不仅孩儿从此后与科举无缘,就连我老朱家,也要断了读书的根!孩儿之前说给母亲解闷的《梁山英雄传》便是天机之一,故而万望母亲慎重慎重之再慎重!”
为了让母亲深刻认识到事态的严重性,朱秀紧接着添把火。
方翠兰呼哧一声站起,以从未有过的凝重神情道:“我儿放心,天大地大,我儿功名之路最大!从今后但凡我儿叮嘱过的,为娘绝对不会往外透露半个字!”
朱秀见母亲态度端正,遂松了一口气,这下她应该知道事情轻重,不会再将梁山英雄挂在嘴边。
要不然再这样下去,后世史书上,肯定要在方翠兰名下重重记上一笔——七世纪末,弘扬革.命斗争的女性先驱者!
而老朱家和他朱秀,则会悲催地从这个世上被抹掉,成为后世史书上一段注解:先驱方女士便是在这万恶的朱氏地主家族压迫下,觉醒出了强烈的起义抗争精神!
朱秀对母亲的靠谱程度还是存在质疑,试探地问道:“娘啊,孩儿胡扯...呃...这些肺腑之言,娘亲真的相信吗?”
方翠兰理所当然地道:“信啊!我儿说的话,为娘当然信!我儿是读书人,说的话既是学问!再说,我儿怎会哄骗为娘?”
朱秀感动而泣,双眸蓄泪,这份信任里,满满都是深沉母爱。
“总之我儿无事便好,你且安心躺下歇息,为娘这就去为你做饭!”
方翠兰俯身捏了捏宝贝儿子的脸蛋,心情愉悦地哼着小调出了堂屋。
朱秀又想到自家欠下的债务,忙支起身子喊道:“娘~终归是欠了那周进财的钱,家里可没积蓄偿债啦!”
院中沉默了一阵,传来方翠兰大大咧咧的笑声:“我儿只管安心读书,家中的杂事无需操心,为娘自有办法!”
朱秀叹了口气躺下,母亲又能有何办法,不过是将家中仅剩的一点余粮拿去售卖。
要等到夏天,那户王姓佃农才能将今年的租子交上来。
家中进项本就少,三位姐姐都外出挣钱,合全家之力供养朱秀读书。
上元节后交了今年乡学书舍的束侑,家中的藏钱箱就见底了,前些日请大夫过诊开方抓药的钱就是跟周进财借的,等到了下个月拿什么还账?
朱秀有心劝说方翠兰,同意他暂时将学业缓一缓,先想法子挣钱再说,可是见她将自己的科举之路看得比命还重,全家为了他读书又付出如此巨大的牺牲,他这话就怎么也说不出口。
“罢了,读书就读书吧,先稳住老娘再说。等赚了钱,日子好过了,或许她就会绝了让我考功名做官的心。唉~一分钱难倒朱小郎,天大地大,恰饭最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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