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高迎祥,已经来到陕西。
他之所以来陕西,是因为此时的陕西比较好混。
虽说洪承畴一直都在陕西,而他手下的洪兵也相当厉害,但他最近正在陕北对付另一位老冤家李自成。不知是李自成让他来帮忙,还是听说陕西巡抚比较软,高迎祥义无反顾地来了,单程。
自古以来,从下至上,要想进入陕西,必先经过汉中。所以当年刘备占据四川,要攻击曹操的长安,必占据汉中。此后诸葛亮六次北伐,都经过汉中出祁山作战。
高迎祥也不例外,但在进军汉中的路上,有一支队伍挡住了他。
率领这支队伍的,是孙传庭。
对于孙传庭,高迎祥并不熟悉,也不在乎,而且这支队伍只有万把人,似乎也不难打。他随即率领军队发起攻击,打了几次,损失上千人,没打动。
兵力占据优势,但多年的战斗经验告诉高迎祥,这是一支比较邪门的军队,不能再打了,他决定绕道。
他的直觉非常正确,那支镇守汉中,只有万把人的部队,在历史上,却有一个专门的称呼——秦兵。
之前我说过,明末的军队,战斗力最强的,是关宁铁骑,排第三的,是天雄军,排在第二的,是秦兵。
关宁铁骑强悍,因为机动;天雄军善战,因为团结;而秦兵的战斗力,因为个性。
我曾查阅明代兵部资料,惊奇地发现,秦兵的主力,大都来自同一个地方——陕西榆林。
榆林,是个非常奇特的地方,据说每次打仗的时候,压根儿不用动员,只要喊两嗓子,无论男女老幼,抄起家伙就上,而且说砍就砍,绝无废话。
因为这里只有士兵,没有平民。
榆林,明朝九边之一,自打朱元璋时起,就不怎么种地,传统职业就是当兵。平时街坊四邻聊天,说的也不是今年种了多少地,收了多少粮食,大都是打了哪些地方,砍了多少人头(按人头收费)。几百年下来,形成独特个性,具体表现为,进攻时,就算只有一个,都敢冲锋,撤退时,就算只剩一个,都不投降。
而且这里的人跟民军相当有缘分,听说民军来了,就算只是路过,都极其兴奋,冲出去就打,男女老幼齐上阵。估计是当兵的人多,什么张大叔李大伯,上次就死在民军手里,喊一嗓子,能动员一群亲戚。后来李自成攻打榆林,全城百姓包括大妈大爷在内,都没一个投降,就凭这个县,足足跟李自成死磕了八天,实在太过强悍。
孙传庭的兵,大致就是这些人。所以高迎祥没办法,是很正常的。
但高迎祥同志是要面子的,来都来了,还让我空手回去?无论如何,都要闯进去。
人有的时候,不能太执著。
执著的高迎祥经过深刻思考,多方查找,终于想到了一个方法。
他找到了一条隐蔽的小路,从这条小路,可以绕开汉中,直逼西安。只要计划成功,他就能一举攻克西安,占领陕西,大功告成。
一千多年前,有两个人在几乎相同的地方,陷入了相同的困局。他们都发现了这条路,一个人说,由此地进攻,必可大获全胜;另一个人说,若设伏于此,必定全军覆没!
没错,这两个人,一个叫诸葛亮,一个叫魏延,而他们发现的这条小路,叫做子午谷。
至于结局,地球人(看过《三国演义》的地球人)都知道,魏延想打,诸葛亮不让打,最后司马懿跳出来说,就知道你不敢打。
对于这个故事,许多人都说,诸葛亮过于谨慎,要按照魏延的搞法,早就打到长安了(魏延自己也这么说)。
而在高迎祥的故事里,只有魏延,没有诸葛亮。
所以一千年后,他在同样的地方,作出了不同的选择——出兵子午谷。
子午谷
崇祯九年(1636)七月,高迎祥率领全部主力,冲入了子午谷,从这里,他将迅速到达西安。
但他不知道,这条路还通往另一个地点——地狱。
子午谷之所以是小路,是因为很小,对高迎祥而言,这句话绝对不是废话。
由于道路狭窄,而且天降大雨,他的几万大军,走了好几天,才走了一半,人困马乏,物资损失严重。
但高迎祥毫不沮丧,因为他相信,这个出乎许多人意料的举动,几天之后,必将震惊天下。
许多人确实没料到,但许多人里,并不包括孙传庭。
七月十六日,经过艰苦行军,高迎祥终于到达黑水峪,只要通过这里,前方就是坦途。
然后,满怀憧憬的高迎祥,看见了满怀愤怒的孙传庭。
愤怒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他已经在这里,等了十五天。
孙传庭的军事嗅觉极为敏锐,从高迎祥停止进攻的那一刻,他就意识到,这兄弟要玩花样了。
而他唯一可能的选择,只有子午谷。
所以他撤离汉中,在子午谷的黑水峪耐心等待。因为他知道,艰苦跋涉之后,出现在他面前的高迎祥,是十分脆弱的。
总攻随即开始。就人数对比而言,高迎祥的手下,大约在五万人以上,孙传庭兵力无法考证,估计在两万人左右,狭路相逢。
无论是高迎祥,还是孙传庭,都很清楚,玩命的时刻到了。
生命的最后时刻,高迎祥展现了他令人生畏的战斗力,虽然极为疲劳,但他依然率军发动多次突击,三次击破孙传庭的包围圈。
但他终归没能跑掉,原因很简单,这是一条小路。
在小路里打仗,就好比在胡同里打架,就算拿着青龙偃月刀,都没有板砖好使,而且道路太窄,没法跑开,所以他每次冲出去,没过多久,又被围住。
孙传庭的部队也着实厉害,抗击打能力极强,每次被冲垮,没过多久就又聚拢,充分发挥榆林的优良传统,作战到底,毫不退让。
以死相拼,死不退让,激战四天。
孙传庭取得了最后的胜利。
崇祯九年(1636)七月二十日,负伤的高迎祥在山洞中被俘,与他一同被俘的,还有他的心腹将领刘哲、黄龙,他的几万大军已在此前彻底崩溃。
纵横世间七年的闯王高迎祥,就此结束了他的一生。在过去的七年中,他曾驰骋西北,扫荡中原,但终究未能成功。毫无疑问,他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然后终究到此为止。
科学点儿的说法,是运气不好,迷信点儿的说法,这就是命。
高迎祥被捕的消息传到京城时,崇祯皇帝没信,不是不信,是不敢信,等人到了面前,才信。
处死高迎祥的那一刻,崇祯开始相信,自己能力挽狂澜。
最后的帅才
高迎祥被杀了,对崇祯而言,是利好消息,而对某些头领而言,似乎也不利空。
高迎祥死后,许多头领纷纷投降,比如蝎子块、冲破天等,原先跟着高闯王干,闯王都没闯过去,自己也就消停了。
但有某些人,是比较高兴的,比如张献忠。
张献忠跟高迎祥似乎有点儿矛盾,原先曾跟着打凤阳,但后来分出去单干,也不在一个地界混,算是竞争关系,高迎祥死后,论兵力,他就是老大。
还有一个人,虽然很悲伤,却很实惠。
一直以来,李自成都跟着高迎祥干,高迎祥的外号,叫做闯王,而李自成,是闯将。据某些史料上说,李自成是高迎祥的外甥,这话估计不怎么靠谱,但关系很铁,那是肯定的。
高迎祥的死,给了李自成两样东西。
第一样是头衔,从此,闯王这个名字,只属于李自成。
第二样是兵力,高迎祥的残部,由他的部将率领,投奔了李自成。
在这个风云变幻的乱世,离去者,是上天抛弃的,留存者,是上天眷顾的。
对张献忠和李自成而言,他们的天下之路,才刚迈出第一步。
第一步,是个坑。
我说过,对民军头领而言,崇祯九年(1636)是个流年,卢象昇来了,打得乱七八糟,好不容易跑进山区,人都调走了,又来了个孙传庭,还干掉了高迎祥。
按说坏事都到头了,可是事实告诉我们,所谓流年,是一流到底,绝不半流而废。
一个比孙传庭更可怕的对手,即将出现在他们的面前,与之前的洪承畴、曹文诏、卢象昇不同,他并非一个能够上阵杀敌的将领。
他是统帅。
崇祯九年(1636),阿济格率领大军打进来时,崇祯非常紧张,但最紧张的人并不是他,而是张凤翼。
张凤翼,时任兵部尚书,他之所以紧张,是因为按惯例,如果京城(包括郊区)被袭,皇帝会不高兴,皇帝不高兴,就要拿人撒气,具体地说,就是他。
更要命的是,崇祯老板撒气的途径,是追究责任,具体地说,是杀人。比如七年前,皇太极打到京城,兵部尚书王洽就被干掉了。按照这个传统,他是跑不掉的。
但张部长还算识相,眼看局面没法收拾,就打了个报告,说清军入侵,是我的责任,我想戴罪立功,到前方去,希望批准。
崇祯当即同意,打发他去了前线。
但张尚书到前线后,似乎也没去拼命,每天只干一件事——吃药。
他吃的,是毒药。
这是一种比较特别的毒药,吃了不会马上死,必须坚持吃,每天吃,饭前饭后吃,锲而不舍地吃,才能吃死。
对于张尚书的举动,我曾十分疑惑,想死解腰带就行了,实在不行操把菜刀,费那么大劲儿干甚?
过了好几年,才想明白,高,水平真高。
如果自杀,按当时的状况,算是畏罪,死了没准儿抚恤金都没有。但要上阵杀敌,似乎又没那个胆。索性慢性自杀,就当自然死亡了,还算是牺牲在工作岗位上,该享受的待遇,一点儿也不少,老狐狸。
这兄弟不但死得好,算得也准,清军九月初退兵,他九月初就死,连一天都没耽误。
他死了,也就拉倒了,可是崇祯同志不能拉倒,必须继续招工。但榜样在前面,岗位风险太高,说了半天,也没人肯干。
左右为难之际,崇祯想到了一个人。
这个人很孝顺,曾三次上疏,请求让自己代替父亲受罚,那是在他决心处罚杨鹤的时候。
他还清楚地记得这个人的名字——杨嗣昌。
杨嗣昌,字文弱,湖广武陵(今湖南常德)人,万历三十八年进士。
崇祯见到杨嗣昌时,很忧虑。
局势实在太差,民军闹得太凶,清军打得太狠,两头夹攻,东一榔头西一棒,实在难于应付,如此下去,亡国是迟早的事,怎么办?
杨嗣昌只说了一句,一句就够了:
“大明若亡,必亡于流贼!”
如果你仔细想想,就会发现这句话实在准得离谱。
按照杨嗣昌的说法,清军或许很强,但短时间内,并没有太大的威胁,但如果不尽快解决民军,大明必定崩溃。
简单地说,就是先解决内部矛盾,再解决外部矛盾。
为了实现这个意图,杨嗣昌还提出了一个计划,这个计划在历史上的名字,是八个字:四正六隅,十面张网。
四正,包括湖广、河南、陕西、凤阳,六隅,是指山东、山西、应天、江西、四川、延绥。简单地说,这个优秀计划的大致内容,是一部电影的名字——“十面埋伏”。
它的大致意思是,全国范围内,设置十个战区,四个主要,六个次要,只要发现民军出现,各地将联合围剿。简而言之,就是划定管辖范围,在谁的地方出事,就让谁去管,出事的主管,没出事的协管。
听完杨嗣昌的计划,崇祯只说了一句话:
“我用你太晚了!”
对于这句话,朝廷的许多大臣都认为,是彻彻底底的胡扯。无论是杨嗣昌,还是他的那个什么十面埋伏,都是空口白说,毫无价值。在他们看来,杨嗣昌同志将是第三个被干掉的兵部尚书。
然而,他们错了。如果说在当时的世界上,还有一个人能够拯救危局,那么这个人,只能是杨嗣昌。
两年后,只剩十八个人的李自成,和束手投降的张献忠,可以充分说明这一点。
所有的转变,都从这一刻开始。魏忠贤、清军入侵、民变四起、朝廷争斗,紧张,痛苦,毫无生机,但始终未曾放弃。
或许崇祯本人并不知道,经过长达八年暗无天日的努力,他即将迎来大明的曙光。
奸人
崇祯死前,曾说过这样一句话:“诸臣误我!”
对于这句话,大多数人认为,是在推卸责任。
但考证完崇祯年间的朝政,我认为,这句话比较正确。确切地说,给崇祯打工的这帮大臣,除部分人外,大多数可以分为两种,一种叫浑蛋,一种叫王八蛋。
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最痛苦,第一种是身居高位者,第二种是身居底层者。第一种人很少,第二种人很多。第一种人叫崇祯,第二种人叫百姓。
而最幸福的,就是中间那拨人。他们的主要工作,叫做欺上瞒下。具体特点是,除了好事,什么都办,除了脸,什么都要。
崇祯每天打交道的,就是这拨人。比如崇祯三年(1630)西北灾荒,派下去十万石粮食赈灾,从京城出发的时候,就只剩下五万,到地方,还剩两万,分到下面,只剩一万,实际领到的,是五千。
这事估计是办得太恶心了,崇祯也知道了,极为愤怒,亲自查办。
最先动手的,是户部官员,东西领下来,不管好坏,先拦腰切一刀。然后到了地方,巡抚先来一下,知府后来一下,剩下的都发到乡绅手里,美其名曰代发,代着代着就代没了。
综合明代史料,崇祯时期的官员,比较符合如下规律:脸皮的厚度,跟级别职务,大致成反比例成长。
这是比较合理的,位高权重的,几十年下来,有身份,也要面子。具体办事的就不同了,树不要皮,必死无疑,人不要脸,天下无敌,好欺负的,就往死了欺负,能捞钱的,就往死了捞,啥名节、脸面,都顾不上,捞点儿实惠才是最实在的。正如马克思所说,资本的积累,那是血淋淋的。
而且这拨人,还有个特点,什么青史留名、国家社稷,那都太遥远了,跟他们讲道理、促膝谈心都是没用的,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吃硬不吃软。教育没有用,骂也没有用,往脸上吐唾沫都没用,相对而言,比较合适的方式是,把唾沫吐到眼里,再说上一句:“孙子,我能治你!”
比如当年追查阉党,就那么几个人,研究来研究去,连亲手干掉杨涟的许显纯,都研究成过失杀人,撤职了事,还是崇祯亲自上阵,才把这人干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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