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一点儿也没差,打上门的终究来了。
几天之后,礼部给事中史孟麟、工部主事岳元声一行五人,来到王锡爵办公的内阁,过来只干一件事:吵架。
刚开始的时候,气氛还算不错,史孟麟首先发言,就三王并封的合理性、程序性一一批驳,有理有节,有根有据。事情到这儿,还算是有事说事,可接下来,就不行了。因为王锡爵自己也知道,三王并封是个烂事,根本就没法辩,心里理亏,半天都不说话。对方一句句地问,他半句都没答,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了:“你们到底想怎么样?”
岳元声即刻回答:“请你立刻收回那道圣旨,别无商量!”接着一句:“皇上要问,就说是大臣们逼你这么干的!”王锡爵气得不行,大声回复:“那我就把你们的名字都写上去,怎么样?!”
这是一句威胁性极强的话,然而,岳元声回答的声音却更大:“那你就把我的名字写在最前面!充军也好,廷杖也好,你看着办!”
遇到这种不要命的二愣子,王锡爵也没办法,只好说了软话:“请你们放心,虽然三王并封,但皇长子出阁的时候,礼仪是不一样的。”首辅大人认输了,岳元声却不依不饶,跟上来就一句:“那是礼部的事,不是你的事!”谈话不欢而散,王锡爵虽然狼狈不堪,却也顶住了死不答应。因为虽然骂者众多,却还没有一个人能够找到他的死穴。
这事看起来很简单,万历耍了个计谋,把王锡爵绕了进去,王大人背黑锅,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事实上,那是不可能的。王锡爵先生虽然人比较实诚,也是在官场滚打几十年的老油条,万历那点儿花花肠子,他一清二楚,之所以同意三王并封,是将计就计。
他的真正动机是,先利用三王并封,把皇长子的地位固定下来,然后借机周旋,更进一步逼皇帝册立太子。
在他看来,岳元声之流都是白颈乌鸦,整天吵吵嚷嚷,除了瞎咋呼,啥事也干不成,所以他任人笑骂,准备忍辱负重,一朝翻身。
然而这个世界上,终究还是有聪明人的。庶吉士李腾芳就算一个。
李腾芳,湖广湘潭(今湖南湘潭)人。从严格意义上讲,他还不是官,但这位仁兄人还没进朝廷,就有了朝廷的悟性,只用一封信就揭破了王锡爵的秘密。
他的这封信,是当面交给王锡爵的。王大人本想打发这人走,可刚看几行字,就把他给拉住了。信上是这么写的:
“公欲暂承上意,巧借王封,转作册立!”太深刻了,太尖锐了,于是王锡爵对他说:“请你坐下来,好好谈一谈。”李腾芳接下来的话,彻底打乱了王锡爵的部署:
“王大人,你的打算是对的,但请你想一想,封王之后,恐怕册立还要延后,你还能在朝廷待多久?万一你退了,接替你的人比你差,办不成这件事,负责任的人就是你!”
王锡爵沉默了。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计划蕴涵着极大的风险,但他仍然不打算改正这个错误。因为在这个计划里,还有最后一道保险。
李腾芳走了,王锡爵没有松口。此后的十几天里,跑来吵架的人就没断过,但王大人心里有谱,打死也不说,直到王就学上门的那一天。
王就学是王锡爵的门生,自己人当然不用客气,一进老师家门就哭,边哭还边说:
“这件事情(三王并封)大家都说是老师干的,如此下去,恐怕老师有灭门之祸啊!”
王锡爵却笑了:“你放心吧,那都是外人乱说的,我的真实打算,都通过密奏交给了皇上,即使皇长子将来登基,看到这些文书,也能明白我的心意。”这就是王先生的保险,然而,王就学没有笑,只说了一句话:“老师,别人是不会体谅您的!一旦出了事,会追悔莫及啊!”王锡爵打了个寒战,他终于发现,自己的思维中,有一个不可饶恕的漏洞:如果将来册立失败,皇三子登基,看到了自己拥立长子的密奏,必然会收拾掉自己。
而如果皇长子登基,即使他知道密奏,也未必肯替自己出头,因为长子登基,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犯不着感谢谁,到时,三王并封的黑锅只有自己背。
所以结论是:无论谁胜利,他都将失败!
明知是赔本的生意,还要做的人,叫做傻子。王锡爵不是傻子,自然不做。万历二十一年(1593)二月,他专程拜见了万历,只提出了一个要求:撤回三王并封。
这下万历不干了,好不容易把你拉上船,现在你要洗手不干,留下我一个人背黑锅,怎么够意思?
“你要收回此议,即无异于认错,如果你认错,我怎么办?我是皇帝,怎能被臣下挟持?”
话说得倒轻巧,可惜王大人不上当:你是皇帝,即使不认错,大家也不能把你怎么样;我是大臣,再跟着浑水,没准儿祖坟都能让人刨了。
所以无论皇帝大人连哄带蒙,王锡爵偏一口咬定——不干了。
死磨硬泡没办法,大臣不支持,内阁不支持,唯一的亲信跑路,万历只能收摊了。
几天后,他下达谕令:“三王都不必封了,再等两三年,如果皇后再不生子,就册立长子。”可是大臣们不依不饶,一点儿也不消停,接着起哄,因为大家都知道,皇帝陛下您多少年不去找皇后了,皇后怎么生儿子,不想立就不想立,你装什么蒜?万历又火了,先是辟谣,说他今年已经见过皇后,夫妻关系不好,纯属谣传,同时又下令内阁,对敢于胡说八道的人,一律严惩不贷。这下子王锡爵为难了,皇帝那里他不敢再去凑热闹了,大臣他又得罪不起,想来想去,一声叹息:我也辞职吧。说是这么说,可是皇帝死都不放,因为经历了几次风波之后,他已然明白,在手下这群疯子面前,一丝不挂十分危险,身前必须有个挡子弹的,才好平安过日子。于是王锡爵惨了,大臣轰他走,皇帝不让走,夹在中间受气,百般无奈之下,他决定拼一拼——找皇帝面谈。可是皇帝大人虽然不上班,却似乎很忙,王锡爵请示了好几个月,始终不见回音。眼看要被唾沫淹死,王大人急眼了,死磨硬泡招数全用上,终于,万历二十一年(1593)十一月,他见到了万历。
这是一次十分关键的会面,与会者只有两人,本来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但出于某种动机(估计是保留证据),事后王锡爵详细地记下了他们的每一句话。
等了大半年,王锡爵已经毫无耐心:“册立一事始终未定,大臣们议论纷纷,烦扰皇上(包括他自己),希望陛下早日决断,大臣自然无词。”万历倒还想得开:
“我的主意早就定了,反正早晚都一样,人家说什么不碍事。”不碍事?敢情挨骂的不是你。可这话又不能明说,于是王大人兜了圈子:
“陛下的主意已定,我自然是知道的,但外人不知道内情,偏要大吵大嚷,我为皇上受此非议深感不忿,不知道您有什么为难之处,要平白受这份闲气?”球踢过来了,但万历不愧为老运动员,一脚传了回去:“这些我都知道,我只担心,如果皇后再生儿子,该怎么办?”
王锡爵气蒙了,就为皇后生儿子的破事,搞了三王并封,闹腾了足足半年,到现在还拿出来当借口,还真是不要脸,既然如此,就得罪了:
“陛下,您这话几年前说出来,还过得去,现在皇子都十三岁了,还要等到什么时候!从古至今,即使百姓家的孩子,十三岁都去读书了,何况还是皇子?!”
这已经是老子训儿子的口气了,但万历同志到底是久经考验,毫不动怒,只是淡淡地说:
“我知道了。”王锡爵仍不甘心,继续劝说万历,但无论他讲啥,皇帝陛下却好比橡皮糖,全无反应。等王大人说得口干舌燥、气喘吁吁,万历同志没打招呼就走人了,只留下王大人,痴痴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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