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道子听闻鹿正康的豪言,心里暗笑:他这番话,岂不是在承认自己就是杨国变故的幕后主使?哪怕我已经十分确定,不过从他口中说出来,到的确印证了我的猜想。
“没成想,道兄竟也是心怀天下,有志改天换地的大豪杰。”
鹿正康俯瞰人间,只悠悠叹气,“当了修士,远离人间疾苦,可仍旧逃不出业力循环。个人有个人的缘法,修士,或者仙人,总是会有类似的境遇的。我有说过自己是要改天换地吗?大树之下,自然会有藤蔓攀附。我的无心之举,能让人一夜暴富,也能让人流离失所。弗道子老兄,我最欣赏你的,就是你那种可爱的愁肠了。”
弗道子默然片刻,“……只是,我曾经历过人间疾苦的。道兄说这话,要么是从来乐观,要么是不曾目睹过生离死别。”
鹿正康怔怔的,“你便当我生来乐观吧。我这个人很奇怪,明明知道很多,却对自己的过去不甚了了。我忘记了所有悲剧,眼见皆是奇迹。”
二人谈心到了这个地步,彼此都觉得话题太沉重且无聊,于是便话锋一转,开始聊一些风月。
鹿正康憋笑,“我早就想去青楼逛逛,弗道子老兄,你一个自封的出家人敢不敢与我同去?”
“有何不敢,便是真正出家人,我也是敢去青楼的。”
“好你个浓眉大眼的,没想到也是个不老实的浪子!”
“青楼是风月之地,又不是勾栏,我们去喝花酒,与女倌谈谈情,说说爱,多美好的事情。道兄莫想坏心思就是了。”
鹿正康啧啧赞叹,“你这板着脸说这种话,可太有趣啦。你门内的师兄弟、师姐妹们知不知道你竟是这样洒脱的一个人?”
“我没让他们知道,他们一知晓,必然有人禀报给我师父,到时候又要被她念叨了。”
“你却是个尊师重道的,一般家里有人管着的男人在外都野得很。”
二人谈笑着,落在人间一座繁华的平原城市外,顺着人群走入城中。这里是杨国之外了,一个叫郑国的小地方,这座泗阳城,因南靠泗水得名,算是这个小国的商业中心,物阜民丰,文教发达。
沿途所见,人间百态,多有神情麻木者,比之杨国天差地别。
弗道子叹了口气。
“怎么了?”
“却是不需要再说了。”弗道子只是摇摇头,他心里想的自然还是人间疾苦,不过想归想,这不妨碍他与鹿正康一同拐进城里最大的青楼。
虽然是大白天,但这里还是营业的,这其实是超出他俩意料之外,本来就是开玩笑似的说说而已,大家都想着这个点姑娘们肯定还在补觉咯,没想到碰上一个业界先锋,敢冒天下之大不韪,青天白日,朗朗乾坤,还在经营这种不正经的行当。
二人在青楼门口踟蹰着,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
“鹿道兄,请。”
“您也请。”
“还是您先请。”弗道子表现得很客气,周围已经开始有人指指点点了,鹿正康神情诡异,“你是不是从没去过青楼?”
“……对!”
“不用这么大声,好了,咱们进去吧。”二人在老鸨温柔的指引下跨过了青楼的神秘的门槛。
从外面看,青楼坐南朝北,正门在北面,院子却安排在南面,所以直接一步迈进了楼里,没有了缓冲地带,让人有些心惊胆战。
这里面的布置倒是和酒楼是差不多的,三层结构,一楼大堂有布置了小型的观景园林,若是在夜晚的烛光下说不定会显得富贵堂皇,不过在白天,这样娇俏的贵妇看着也就是一个涂抹了过多喑哑脂粉的呆笨村女罢了。
弗道子对鹿正康略略颔首,姿态轻松,对这些凡人的装修手段,表示了最低程度的勉强认可。
穿过一道小木桥,脚下有清泉流过,冲刷着各色的鹅卵石,在寂静的白日的青楼里,这是为数不多的声响了。
一路上,老鸨只是笑眯眯的,并不如何言语,带着他们俩穿过了有些浮夸的人工造景,随后是一重重珠帘隔开的单间,过雕漆繁美的走廊,两旁是长长窄窄的漂亮的黑漆金线格栅门,透过薄薄的,暗黄的窗纸,可以隐约看到一个个淑雅的女子的剪影,或站或坐,也有侧卧倾躺,透过这没有上锁的门,不堪风吹的纸,客人会知道这里面是一个个自己可以支配的,地位卑下者。
寻常男人来到这里,他们的兴致必然是会膨胀起来的,就像他们的生产工具一样,鹿正康只是对弗道子撇撇嘴,表示了自己对这个环境大差不差的满意。
从楼梯上二楼,这里的一个个雅间更空阔些,终究他们是没有上到三楼。
老鸨把人带到便退下了,徒留两个男人在迷宫般复杂的走廊环道里漫步。
这里比一楼热闹些,不时有乐器琤琮声透过珠帘与隔门传来,暧昧的天光在一个个走廊尽头传来,在被无数人争踩得吱嘎作响的地板上糨糊成干涩又迷离的一滩,鼻尖能嗅到的是润软的梨花香,仿佛能把人魂灵儿都凭空勾起来三寸。人在地上走着,魂魄却是踮着脚。
这时候,鹿正康与弗道子互相看了看,知道这得分开一阵子了,在这种事情上,总是有无师自通的本领的,于是二人心照不宣地从一个岔口,各走各路了,甚至没约定何时再见。
鹿正康随手推了一间门,进屋后还很贴心地将门关好。
在这里面,是可以点菜的,有一根拉绳,挂着一个升降的竹筒,把要吃的菜式写在纸张上,塞进筒子里,拉一拉绳,这就落到柜台去了。
鹿正康在床榻上舒服地躺着,女倌也躺在他身侧,就枕着他的手臂,这是一个乖巧的女子,原本是在弹琵琶的,琵琶已经放在一旁了。在这种无言的时候,鹿正康只是很安静,她也很安静。
他捉住女人的手,捧在掌心左右翻看,凝视着人的皮肤,手背的皮肤,那种细密的微微的褶皱,藏匿着毛孔的皮肤的沟壑,连绵像是一张网,不过,更像是什么水波一样,清漪。
昏暗的室内让人觉得不畅,可又有一种幽闭带来的隐秘的甜美。
她似乎睡着了,侧着头,闭着眼睛,呼吸喷在鹿正康中规中矩的耳廓上,气流击打着柔软的皮与骨,与深处的耳膜震颤着共鸣。
鹿正康殊无什么特别躁动的反应。
“你会弹琴,会唱词吗?”
“会的。”
“我一直很好奇一些词牌名究竟是如何的面目,我写,你唱给我听。”
“好的。”
这种客套让人舒服,就像是忠诚的老朋友,萍水相逢,不过保持着一种青涩的态度。谁也不依赖谁,谁也不会真正爱上谁。在青楼找不见爱情,只会让人发现自己的自私,妓女只是一个嫖客用来爱自己的载体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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