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殿后方不远的这一条宫道上,并列坐落着两座宏伟宫殿,两座殿宇规模相当,坐北朝南东西并立,位于后六苑之前,都可称是后宫副殿,但宫中谁人都知,这两道宫门的门槛虽一样高,但内里的人与事,从来是天差地别两副光景。
前者朝晖宫,那大门就算常年不愿大开着相迎,也阻不了帝王的人与心偏生就爱临幸此处,乾坤雨露朝晖不断,自来所居之人无一不是身受极宠之人,故合宫上下,唯此处,每朝每代几乎都不曾见过寂寥冷清。
后者贤居殿,原在前朝为正宫皇后居所,后楚氏先祖打下江山后,为给天下人做榜样,信奉夫妻该同寝同居一理念,修缮扩建了主宫为天子殿,做皇帝与皇后日常同居的居所,此殿便为历代太后所选的养老之所,或也可为嫔妃的寝殿,但居者身份,必得不凡。
如今贤居殿内,亦是装下了位将妇德女德修炼得精绝的贤惠佳人,得此殊荣,是因她当日受丧子之惨痛,楚子凯给她的补偿,而她入住以后也感念圣恩,尽习天下遵夫崇君之礼仪规章,日夜期盼着能拿这些本事讨好到的那个赐她殊荣的男人,可是尽管再努力,依旧从来没有如愿过。
久而久之,或许是因付出得来的回报是冷清,这本就不见言笑的贤居殿,满宫上下的人事,还都被一个时常爱将德行工容挂在嘴边的主子带着管制这,尽数越来越迂朽,死气沉沉的,不能从一人一物身上可寻得一点灵动,像是生生的把一个华丽大气宫殿,活成了个无欲无趣的尼姑庵般。
以上这般,就是虞昭楚子凯在踏入贤居殿大门,见到殿中场景后,脑中不谋而合生出的第一个想法。本正值春意盎然的季节,可园子里的所有树植,皆被修剪的中规中矩,一应儿的佛树样,中央簇拥立着的,是一大块木雕避煞屏风,上头所雕刻的文字,都是女则女训中的经典名句,乍一看,还真觉得是一块贞洁牌坊。
如今凌德仪因罪被降位,已经无资格居一宫主位,故楚子凯虞昭二人进门后直奔偏殿去,过了院子看过了那些佛树和屏风,自就被那些挂在廊下的字画吸引了注意力,细品细看后发觉,原也是些书写描绘表达着女子生来谦逊驯服的意向之类的作品,而手笔,与当日岁末宴上凌德仪那副荒原饿殍图如出一辙,一看就知是出自她的手。
“将这些字画,和院子里得那些东西,都撤了吧,贤德,并非是卑微,何苦将这些词意如此张扬着来赞颂,”
篇篇皆是放低姿态迎合夫权歌颂贤良淑德的陈词滥调,仔细看看,不难发觉是以浓笔新墨呈现出来的,对墨宝有研究的人,用心点就都看得出,这些作品装裱纯新墨色正浓无一点褪色晕染,全部都是近几日赶制而成,只怕也是做戏的道具而已,楚子凯对此,尤为不喜,甩眼不看,边往前边走边淡然道:
“贤居殿,顾名思义为贤者居之,皇祖母从前,也是个刚柔并济的飒爽女辈,却从不会将此类空词挂在嘴边念叨,不也能成就一代贤后的美名,可见虚无形式做得过于周全除了招人反感外再无用处,丝毫不及以为人正派来以身作则的具有让人信服之力,贤德与否,并不是以谁的诗词做得好来评判的。”
自是也看出了楚子凯所看出的端倪,虞昭却不愿轻易在别人的地盘上明目张胆开口说话,对凌德仪自己往自己脸上贴金的这举动,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只默默跟在楚子凯身边随她走就是,拐了一个角,出了回廊,再有三两步,就已经到了凌德仪所在的书房了。
屋中的人们早早就听得了外头唱御驾亲临动静,已经聚在屋外面的阶梯下整整齐齐跪成一排相迎,楚子凯虞昭快步而来,由外从那门里望过去,凌德仪挂着满脸泪痕,被一个宫女搀扶着,也晃晃悠悠迈着步子,想出来迎驾。
好似是因身子太无力,忽凌德仪一个没站稳,踉跄一下,干脆跪在了原地,垂首弱声行礼道:
“臣妾恭迎陛下尊驾,参见懿妃娘娘。”
“有懿妃与朕在就可,不必人在旁伺候,都退出去,”
柔弱无依,好不可怜见的,楚子凯却对凌德仪此态视而不见,领着虞昭径直绕过她进了屋,环顾书房四周,迈步去了上座坐定,朝外吩咐道:
“人都带下去,把门带上,凌德仪有自戕之意,贤居殿宫人却未能及时发觉,有失职责,赐掌嘴四十,近身者赐杖责二十,行刑后都去宫门口给朕面壁罚跪,无诏不得起身。”
一来不是好言安抚已是哭成泪人的凌德仪,而却是拿她身边得到人开刀做法,楚子凯的绝情,超乎了贤居殿宫人的意料之外,在他发号施令之后,一个个皆是脸色大变,磕头哀求不止,但并没有什么用,御前护卫们的那锋刀一亮,就都哭哭啼啼的往宫门口领罚去了。
一瞬间,身边的人都离去,凌德仪眼睁睁看着,无力阻止挽留,脸上神情有些慌乱,继而又瞧书房的门被人关上了,慌乱更甚,再是觉得心里头没底,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转身面对虞昭楚子凯二人,欲语泪先流,哀笑一声叹道:
“大抵是因为臣妾不得陛下亲睐,又曾经一时糊涂招惹了懿妃妹妹的不快,所以不论做什么,陛下就只先看到臣妾或臣妾身边人的罪名,看不到臣妾心中的苦楚,抄录女则女训,是做虚无的形式,做诗词清心忏悔以求感悟,亦是无一丝令人信服之意,总归不会是真的胸怀求贤德之心,换不来您的赞赏,只能招得您的厌烦,以至于您看都不想看到。”
显而易见,凌德仪魂像是丢了一半,但耳力还不错,方才楚子凯在外头吩咐人撤书画撤屏风时所说的话,全让她给听了去,所以就更让她心里的感受多了一丝悲哀,话至此处,她看着书桌旁边的地上那把剪子,语气亦然是悲哀满满道:
“如果今日,常嬷嬷的手脚再慢些,臣妾真的被利刃穿心丧命于此,您只怕也是不会生出一点怜悯之意,反而觉得臣妾是畏罪自裁,死得是理所当然吧!”
偌大书房,只有凌德仪一人再专情诉苦,虞昭楚子凯坐下后,都定定瞧着她,心不在焉听着,不做任何言语,等她话音落下后,良久,是确认她想说的话已经说完了以后,楚子凯才打破僵局,也不过寥寥一句话:
“罚走你的身边人,是朕在给你这个当主子的留颜面。”
话说出后,楚子凯暗里打量着周围的场景,和虞昭的目光同时落在了书桌前那散落一地的书稿上,默契对视一眼以后,虞昭缓缓起身,上前去捡了几张细看,又想伸手去拿一旁已经断了的剪子,即刻被楚子凯出言阻止了。
“别碰,小心着手,”
“好,陛下放心,我不碰,”
虞昭依言连忙收回了手,转头复欣赏着手里凌德仪腾抄的那些文章,一边翻阅,一边漫不经心问道:
“凌德仪,你方才一时糊涂想自尽时,是因恰好被常嬷嬷进来送膳食撞见了,她及时救下了你,所以你才保住了命对吧?”
凌德仪微微点点头,无力答道:
“确如妹妹所言,姐姐不受陛下与您的待见是真,好歹还有些个忠奴在身边陪着,是因得她忠心护主,我如今才能苟延残喘在这和妹妹说话,妹妹若觉得我拿命偿对你犯下的罪过这一举未成,不足以证我心中的诚意,自会再找机会,死得干净利落,来与你谢罪……”
“免了免了,”
虞昭轻声打住了凌德仪的话,又好似去晦气一般,不动声色转身轻轻拂了拂袖子,不明不白告知道:
“本宫只是觉得,幸而你身边有常嬷嬷这么一个人在侍奉,才及时阻止了你,不至于酿成一桩大祸,这样想着,她倒是功大于过了,本宫在纠结,或许方才罚错人了?”
“常嬷嬷被罚?此时在何处?”
得知虞昭已经责罚了常嬷嬷这一个消息,凌德仪心中那所剩无几的底气,更流失得几乎殆尽,本来失落平平的声音多了点急切,对虞昭道:
“她本是一心为我,若是行事不妥冲撞的妹妹,还请妹妹恕罪,让她到嫔妾面前来,嫔妾自当重罚她给妹妹泄愤,只她忠心一生,罪若不致死,就请妹妹慈悲,饶过她一条老命吧。”
“放心,本宫不要她的命,”
看凌德仪这有些兜不住心急的样,虞昭心道果然自己没有猜错,那常嬷嬷,当真是这贤居殿的大半个主心骨,心中随即更有了把握,继续一步步拿话引她入套。
“她违了宫规,被本宫罚跪在御苑了,却也不忘担心你,担忧你不沾水米几日,身子会受不住,托本宫来了后,问你一句,用过午膳了吗?”
不明所以的问题,凌德仪不能探究出虞昭在此时问出饭食这等日常关心之问的目的何在,一头雾水,但还是努力保持了镇定,有气无力回答道:
“妹妹生来耀目,不曾体验过,心死之人,单靠米粮物什撑一具躯壳,这种滋味,好没意思,倒不如不费这个力气,空着腹受着饥苦,这心里的空或苦,也就没那么难熬了。”
“那东西呢?”
管她说的这好些冠冕堂皇的话的意思有多深奥,虞昭无兴趣探究,目的明确,扫视了周遭一圈,继续问凌德仪搞不明白的看似是无关要紧的琐事。
“常嬷嬷给你端进来的饭菜呢,我见这书房里的地衣无油污汤渍的痕迹,应该不会是被打翻了吧,你既没用,放在何处了?”
凌德仪虽警惕,但还是没有搞清楚虞昭所问指意在何,只得迎上话随便回答道:
“这等事,嫔妾无心去关注,许是被宫人们端出去了吧。”
“这倒是奇怪了,”
听得答案,虞昭迈步回了坐,眼神不离在堂中垂头丧气跪着的凌德仪,疑惑不解分析道:
“若本宫是常嬷嬷,手里端着饭食进来时,看见凌德仪要拿剪子穿心自尽,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心大概只会想着要救人,是顾不得其余事物的,必定会在第一时间弃了手中汤菜,上前阻你想不开。”
说着,虞昭漫步至门口,站定在进门处,左右观望查看了一番,接着分析:
“常嬷嬷说,她是一进门就见你挥着剪子,可这书房四周空旷,并无可放下托盘腾出双手的地方,你自裁之意决绝,她若慢条斯理蹲下平稳将饭菜放在地上后再来阻你,只怕现下,我们来此,也无机会听你还留着一口气说什么委屈了吧。”
细节决定成败,凌德仪等人将现场伪装得再是精妙,不曾想百密一疏,还是让虞昭抓住了破绽,败露了,但凌德仪强迫自己冷静行事,继续道:
“我悲极,不曾注意过这些,许是打翻了,宫人们怕我看着碍眼,及时清理干净了吧。”
“是吗,你宫里的人竟是这般贴心,”
不给她狡辩的机会,虞昭步步紧逼,指了指一地凌乱的手稿和那把剪子。
“打翻了的饭菜都能怕你看着碍眼,及时处理得干净得都看不出一丝痕迹,这样久了,那撒了满地的纸张,却不帮你收拾一下,这也就罢了,那差点要了你命的剪刀,他们也不好好藏着,非要明晃晃的摆在外面,竟不怕你再抓住机会,又会给自己来一剪子?”
ps:明天精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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