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温柔,清风徐徐。
叶婉清轻轻地带上院门,走在麻石板铺成的巷子里。
她今天打算带着录取通知书去一趟红星村,也就是她之前生活了十几年的乡下,把自己的户口给转出来。
晨光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配着巷子两边的白墙黛瓦,看着有一种极为优美的意境,不由得叫早起的邻居多看上两眼。
顺便还会在心里感慨一句,戈家小子虽然混不吝,但真是个有福气的。
夏天出门太热,一般人都是赶早赶晚,避开中午那一段日头最盛的时候,叶婉清也是一样。
她从巷子出来,顺着街道朝江边走,站在渡口等船。
这时候到90年代末,可能是因为泥巴路不好走,路也没有太修通的缘故,清水县的船运一直都很发达,是沿江两岸人们主要的交通工具。
直到2000年以后,陆运才慢慢取代了沿江两岸的船运。
大清早站在渡口登船的人不算少,大部分人手里都拿着包子和煎饼,富裕的还端着一瓷杯子豆浆或者豆腐脑,吃得香甜。
远远看到大船开过来,登船的人顿时一阵骚动,东西也顾不上吃了,争前恐后地往船的方向靠拢。
渡口维持秩序的人顿时扯着嗓子喊了起来:“别乱动,别挤,掉下水可没人去救你们!”
“你……就是你,给我站好了!”
“一个个排队上船,听见没有!”
在杂乱声中一艘小渡船划过来,停在渡口。
江边水浅,渡口又修得比较简陋,只是在沿江的地方伸出去一小截麻石平台而已。大船吃水重无法靠岸,必须要用小渡船一运一运把乘客送到大船上去才行。
可就算维持秩序的人大喊警告了,也有那种急性子连船板都不走,直接蹦哒着就想往渡船上挤,好去大船上占个座位。
可惜那人高估了自己的功夫,脚踩在渡船边沿一滑,“噗通”一声落水了。
江边的水不深,只是长满了青苔不好爬上来,维持秩序的人虽然气恼,但也不会眼睁睁看着那人出事。吆喝一声,船夫就伸出船桨就把那人给捞了起来,不至于让莽撞鬼给淹死。
那人“呸呸呸”吐了几口水,惹得看热闹的人一阵“哈哈”大笑。
“笑笑笑,笑个屁!”维持秩序的人又骂开了,“大热天的想洗澡想疯了吧!叫你们别挤别挤还不听,最好淹死你们!”
果然,接下来秩序好点了。
叶婉清没有着急挤上船,等争抢的人群没那么多了,她才不徐不疾地排队上了小渡船。
走上大船之后果然船舱里没了位置,她也不着急,在船头找了一个阴凉的位置站着。
从清水县到红星村的渡口也就半小时的时间,后世她在省城做公交车上班一来一回得花一两小时,这点时间算什么?
与其坐在船舱里对着人脸,不如坐在船头看看风景更舒服。
江风幽幽,叶婉清也没晕船,坐得还算舒服。
就是她总觉得有人在打量自己,可是一回头,船舱里人挤人的,也没有看到奇怪的人……想了想,她就没放在心上了。
这么多人,光天化日之下,也不怕有人打什么歪主意。
叶婉清在红星村生活十五年,小学和初中都是在村里上的,读高中之前一直就是住在这里。
那时候叶向党夫妻带着叶明珠住去县城,她十二岁就一个人守在红星村的红砖房老房子里,多亏民风好、邻居热心才平安长大。
她也曾经觉得父母不公平,也有一种被家里排斥的感觉……可现在,她只觉得感叹。
想想,如果她的户口落在叶向党户口本上,她现在要迁户口还麻烦呢。
没有费多少工夫,叶婉清就顺利办好了手续。
村里人都是看着她长大的,知道叶婉清顺利考上了大学,出息了,都围过来不住跟她说着恭喜的话,还有相熟的人细细交代她以后在外面要多注意的。
叶婉清来的时候带了一袋子水果糖,碰到相熟的邻居不仅嘴甜地喊人,还发了不少糖出去,又被夸了不少听话懂事的话。
走的时候她也没有空手,被热情的乡邻给塞了几个鸡蛋,几颗菜,还有人用草绳拴着两条鱼非要让她带走。
盛情难却,叶婉清都笑着接了。
等她走上大堤去搭船,还聚在一起的乡邻忍不住讨论。
“婉清是真出息了啊,也出落得越来越漂亮了。”
“就是,这可算是熬出来了。以前看她黑瘦黑瘦跟猴儿似的,现在也标志极了,真是女大十八变。”
“考上大学了,也不知道以后还回不回来,我还想着让她教一教我家崽子读书呢。”
“廖老三,你就是打着这个主意才硬塞给人家两条鱼吧?你这算盘贼精!”
“哈哈哈,这都被你发现了。”
“……”
一阵阵欢笑声闹开,坐在堂屋里的村长和村支书看着这一幕也露出笑容。
看着长大的孩子出息了,他们心里宽慰。叶婉清是红星一队考出去的大学生,说出来他们也有面子,脸上有光啊!
这阵欢喜,到下午再迎来一个人的时候,就变成了恼怒。
刘丽珍一下船就急匆匆赶到红星村,直接奔到村长家里,招呼也不打一声就直接道:“村长,我今天来是为了我们家婉清户口的事。我把我的城镇户口转给她,让她落到我家老叶户口上吧。”
这态度,活像是人家欠她的。
她想了一个晚上,突然想起叶婉清跟戈渊结婚得用上户口,她要是把这一关给把住了,不怕叶婉清不听她的话!
只可惜,她注定失望了。
村长敲了敲烟枪,撩起眼皮子看她一眼:“你来晚了,你家婉清的户口上午就迁走了。”
刘丽珍一怔,尖声问道:“谁干的?”
“当然是你家婉清自己拿着通知书来迁的户口,不然你以为是谁?”村长语重心长中带着几分警告,“刘丽珍,好歹也是几十年的老乡邻了,我劝你一句适可而止,不要把事情闹得不可收场的话,你就别再为难婉清那姑娘了。”
出师不利还被训斥一顿,刘丽珍被戳穿那一层脸皮,顿时就崩溃了。
“你乱说什么,我什么时候闹,什么时候为难她了?我要是闹,我就要闹得大家都知道叶婉清是个白眼狼,不认父母跟野男人鬼混,我们都没同意她就非要闹着跟人结婚,多不要脸!”
“考上大学也不跟我们做父母的说,防着谁呢!她这是打算不认祖宗了!”
刘丽珍气得跳脚,可村长却懒得听她废话,把家里儿子一喊出来,两个壮汉就抓着刘丽珍的手把她往外丢。
刘丽珍仗着叶向党出息,在村里一直都是被人捧着的,什么时候受过这委屈。
加上叶国强那事让她心里又急又慌,她也不管形象了,站在村长家门口就骂,骂得特别难听。
红星村的村长德高望重,乡邻只有敬重的,哪里能看到刘丽珍这么红口白牙地骂人?
当下,一个个乡邻都从家里走出来,围着刘丽珍更利索地骂了起来。
“我说什么东西在外面瞎叫唤呢,原来是叶家的啊。”
“几年不回来,把婉清一个人丢在家里也不怕孩子出事,你像当娘的?呸,你才不是东西!”
“说人家白眼狼,你怎么不说自己是懒婆娘呢?发公粮的时候那上百斤的粮食你都让婉清背,自己坐在家里享清福,人家那时候才是一个八岁大的孩子,你心疼人家了!”
“背粮食算什么?婉清六七岁就跟着我家柱子去池塘里捞浮萍喂鸡喂鸭,这婆娘不也压根不怕婉清出事淹死吗?”
“婉清小小年纪就膝盖疼,以后得了风湿都怪你!大冬天拿药酒给她揉膝盖的人是老娘,你这老东西在哪里?”
“滚,你户口都迁走了,我们红星一队没有你这样的懒婆娘!”
“还说村长家对你动手动脚,看看你那疯婆子的样子,谁下得去嘴啊!”
“……”
你一句我一句,刘丽珍双拳难敌四手,被骂得一肚子火气又辩驳不了,只能灰溜溜地跑了。
一来一回浪费了几角钱船费不说,还被白白骂了一顿,她脸色难看得厉害。
等人一走,村长冷哼一声:“叶家的真不是东西,真当天下人都傻就他们家精明。还是婉清那姑娘有远见,早早的给我捎信,让我看牢她的户口说等考上大学就来迁。这不,还好太太平平给把手续办了。”
乡邻又换了一副笑脸。
“村长才是有远见啊。”
“婉清指不定多感激你,以后要给你买酒买烟呢。”
“我看婉清那孩子是有良心的,以后要是有什么事情求到她头上,乡里乡亲的,她也不会不管呢。”
听到这里,村长又把眼睛一瞪:“少去打扰婉清,好好种你的田,能有什么事情求人?”
“知道了,村长。”
“晓得咧。”
一转身,背着手的村长又笑了。
落日余晖在天边卷起火烧云,小小的村庄热闹又充满人情味儿。
大晚上,刘丽珍穿过一条昏暗的小巷子,敲了敲一户人家的门。
好半天门才“吱呀”一声开了,门里一道声音不耐烦地问道:“谁啊。”
“是我,你姐!”
门这才打开了,露出院子里乱七八糟的景象,门口站着一个矮小精瘦的中年男子,看着刘丽珍满眼惊喜。
这人长得和刘丽珍有六七分像,特别是眉梢眼角那神态,像了十成十。
“姐,我最近手里有点紧,你支援支援我呗!”
“我哪里来的钱?”刘丽珍一肚子火,气得喊出声,“钱钱钱,就知道问我要钱!之前才给了你三千,你又输光了?”
“打牌有输有赢很正常不是,你总得给我翻本的机会吧。”刘光辉不自觉瞄向刘丽珍的口袋,“姐,你再给我一两千花花呗。”
刘丽珍没好气:“我没钱了!”
如果不是一个人面对叶国强没底气,她也不会喊上刘光辉。谁知道刘光辉是个狠的,抓着她的把柄,直接从她手里抢了三千走。
现在还想问她要钱?她自己都焦头烂额,怎么可能给!
刘光辉“切”了一声:“你之前不是很能耐吗?现在怎么跟大姐、三妹一样没出息,穷死了?”
“我穷还不是你害的?要不是你去赌,还总抓着我死要钱,我叶家的日子比现在还好过!”眼神一狠,刘丽珍话锋一转,“不过,你现在想要钱也不是没法子。”
“你说!”
“叶婉清开店赚了不少钱,你只要带人把她一堵,不是想要多少就有多少?我想办法把她引出来,你动手,我不要一分钱,只要她身上的录取通知书。”
还以为是什么好主意,没想到是这个,刘光辉龇了龇牙。
“你以为戈渊那小子是好对付的?我要是今天动了叶婉清,明天就会被他倒吊着挂在树上用鞭子抽!”
之前对叶婉清下手那三个小混混被人打得腿都折了,当他不知道是谁干的?
还好他躲得快,不然他现在也下不了床!
“你上次能躲得过,这次不也一样能躲过吗?”刘丽珍沉着脸道,“拿到钱你就走人,呆在这小县城干什么?”
这人走了,她也少点麻烦。
刘光辉三角眼眯了眯:“那录取通知书也值不少钱吧?你说我要是拿到了那个,再往叶国强面前一递,他是不是也要给我五千块啊?”
刘丽珍没料到他居然还打这个主意,顿时气得拍桌子:“刘光辉,你脑子有病吧!”
“反正人我不需要你引,通知书我也要定了。”
刘丽珍冷笑:“那我就把你要动手的事情告诉戈渊,看你能算计到什么!你这几天躲在这里不出门,是被追债的追怕了吧?”
两兄妹互相瞪着对象,简直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自私自利和阴狠。
对峙片刻,刘光辉服软了:“行吧,你把人引出来,我来动手,通知书给你。”
刘丽珍这才满意。
刘光辉暗暗在心里“啧”了一声,他先敷衍着,等东西到手了,给不给刘丽珍不还是他一个念头的事?
就说娘们儿蠢!
刘光辉是个胆子大、心思狠的,刘丽珍给了他一个“灵感”,当晚他就带着两个兄弟摸到了戈家小院附近。
在那里蹲点了两三天,发现叶婉清有傍晚带戈悦出去散步的习惯,当下就决定趁那个时候下手。
计划得好好的,只可惜他带着两只三脚猫一冲出来的时候,还没有拦住叶婉清的人,就先被猴子带着花衬衣两个人给挡住了。
“哟,这不是光辉兄弟吗?在这里蹲了几天是想干啥呢?”
“上一个对我们嫂子动手的坟头草都三尺高了,你也是想试试我们兄弟的厉害?”
狠话不多说,猴子和花衬衣可是跟着戈渊见过世面,耍过真狠的,就三下除五二把刘光辉三个人给制住了。
叶婉清目瞪口呆,戈悦则拍着小胖爪跳起来:“好厉害啊!”
这种事小丫头不能看,捏了捏胖丫头的脸蛋,叶婉清道:“你去找王胖子他们玩,晚上嫂嫂给你做酸枣糕吃。”
“好叭!”戈悦一想酸枣糕就流口水,虽然还想看热闹,可依旧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猴子把刘光辉三人用根麻绳捆起来,每人嘴里都塞了一团破布,这才走到叶婉清面前,挠着头嘿嘿笑。
“渊哥这一阵都在省城忙事情,早出晚归的又怕你出事,就让我们兄弟看着点……这不,还真抓到了三只老鼠。”
叶婉清脑子灵光一闪:“前几天我去红星村,你们是不是也跟着我?”
猴子又是一顿“嘿嘿嘿”。
“……”叶婉清明白了。
又觉得好笑,又觉得好气,戈渊那家伙以为自己这群兄弟是地一下一党么?要护着她,光明正大站出来不就行了,用得着躲躲藏藏的?
猴子仿佛清楚她的心思,立刻解释:“渊哥不准我们靠你太近,肯定是对自己没自信。嫂子你觉得我跟花衬衣怎么样,以后也介绍几个妹子给我们认识呗。”
他挺着胸膛,衣服上挂着的那副蛤一蟆一镜特别打眼。
花衬衣好奇抬头:“猴子,不是渊哥说什么‘兄弟妻不可戏,要敢戏弄死你’,你怕被渊哥飞起脚踹屁股,才说咱们远远跟着不隔近了么?”
猴子牙酸:“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花衬衣:“……”
叶婉清“噗嗤”一声笑出来,心情好了,看着刘光辉三人也没那么打从心里膈应了。
刘光辉三人被猴子带走了,叶婉清也没管,知道戈渊心里肯定有分寸。就刘光辉那德行,多揍几顿就当为民除害了。
只是,叶婉清没想到的是,她还没想好怎么处理刘光辉这事,刘丽珍就找上了门。
第二天上午,刘丽珍身上没了往日里“父母大过天”的理所当然,规规矩矩地敲了一阵门,表示有事要跟叶婉清谈。
叶婉清不知道刘丽珍去红星村迁户口的事情,但猜也猜得出刘丽珍保准没有什么好事。
“我们没有什么好说的。”叶婉清想关门,刘丽珍连忙扣住门板。
她眼中带着恳求:“大丫头,就算你不想认我和你爸,好歹我曾经也给你吃穿、供你读书,你不会连跟我谈一谈的时间都不给我吧?”
“我不奢求你原谅我们,就想不要弄得跟仇人似的。”
见叶婉清沉默,刘丽珍脸上表情更苦涩了,还浮现几分怨气:“你是不是要我跪下来求你?你爸知道你考上大学了,在家里开心得跟什么似的,还说要出钱给你办升学宴,可你就是这个态度?”
她什么态度?
她还能对这人有什么好态度?
叶婉清心里轻笑,冷静说道:“我今天没时间,要不明天再说吧。你也不用到这里来找我了,明天下午三点直接到汽车站外那一排的茶馆等我,我去店里办完事就会去找你。”
“行吧。”刘丽珍点头,又故作不经意地说道,“你明天带着你的录取通知书来,我和你爸没上过大学,这辈子也不可能有那机会了,就想亲眼看一看你的通知书,也感受一下。”
“行。”叶婉清爽快点头。
刘丽珍心里一喜,心里终于踏实了点。她打定了主意,明天求也要求得叶婉清松口,抢也要把录取通知书抢过来。
而叶婉清送走刘丽珍就找到了戈渊。
因为不放心她,戈渊今天没出门。
昨晚他回来之后就把刘光辉三人狠揍了一顿,直接把三人打得满地找牙。他也从三人嘴里掏出不少消息,比之前让人查探的情况还要详细。
其中就包括刘丽珍拿了叶国强五千块钱却花光了,现在正焦头烂额盯着叶婉清录取通知书一事。刘丽珍今天说得再好听,其实心里打着什么算盘,当别人都是傻子不知道呢。
“你打算怎么办?”戈渊问。
叶婉清白皙俏脸上满是冷意,淡淡一笑:“将计就计。”
她本来就打算跟叶家斩断关系,如今这把刀是刘丽珍强行塞到她手上的,她就勉强跟刘丽珍说一声“辛苦”吧。
第二天。
刘丽珍在家里呆不住,下午两点半就忍不住走到了吉祥茶馆,准备大方地自己开一个包间,没想到老板说叶婉清已经到了。
说是包间,其实也就是一间用木板子隔开的小隔间而已,很简陋,仅仅能稍微阻挡一下视线,隔音效果就不用太期待那种。
刘丽珍走到房间门口一看,里面坐着的叶婉清立刻抬眸看向她,那眼中仿佛还带着水光,满是孺慕之情,顿时就看得刘丽珍心里一定。
“你来得这么早?”刘丽珍没话找话。
叶婉清抿了抿唇没说话,可态度却看着挺柔和,让刘丽珍想到她在家那些时光。
那时候叶婉清多听话,让她做什么就做什么,家里家外的活儿都包圆了,半点不用人操心,比现在好多了。
不过,要是这次叶婉清舍得把通知书拿出来,之前的事情她也可以既往不咎。
作者有话要说: 天气终于回暖了点,开心,再也不用在洗澡的时候瑟瑟发抖了~
读书的时候最不喜欢的是夏天,因为那时候寝室条件还不算好,没有空调,只有风扇,大热天真是只能靠心静自然凉。
现在最不喜欢的就是冬天了,南方没有多少雪,冬天也没有暖气,开着热空调又不苏福……要是一年四季都是春秋多好啊,想想就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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