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别动,别动。”大唐顺天翊圣皇后韦无双拿着一把纯银打造的镊子,在李显身后低声命令,就像一个母亲在命令不听话的孩子,“就一根,臣妾帮你拔下来就好。别动,别转头。”
李显听话地停止了转动脑袋,青灰色的脸上,写满了幸福。他的双腿,已经彻底无法再行走,上半身看起来也愈发肥胖。而因为长时间缺乏运动的缘故,他的两腮和脖颈上,竟有好几层肉褶子出现,一笑起来,整个人就像寺庙里的弥勒。
几根白发被韦无双迅速拔掉,藏进了宫女手里的绸布袋子中。明明感觉到了连续数次疼痛,李显却故意装作毫无察觉,手扶桌案,笑着问道:“好了没有?就一根白发,让它长在那里便是。你每天都要替朕处理那么多奏折,不要把精力都花在朕的头发上。”
“就好,就好!”韦无双迅速拔下了另外几根白发,然后用手轻轻在李显脑后拂动,尽量用黑发将剩下的白发遮盖住,以免被灯光照得分外明显。“马上过年了,奏折上除了歌功颂德的马屁话之外,没什么正经内容,所以臣妾今天一点儿都不忙。”
“又要过年了啊!”李显楞了楞,话语之中,忽然充满了感慨,“今年,过得可真快,几乎一眨眼工夫,就到年底了。朕还记得,年初时候,你跟朕商量裹儿的婚事呢?一转眼,她都嫁了这么久了。裹儿呢,他最近过得好么?”
“当然好,否则就不会连宫都很少进了。”韦后笑了笑,轻轻点头,脸上的欣慰,与寻常人家的父母没啥两样,“武延秀不是个有出息的,但性子却好,处处懂得容让。裹儿跟他,算得上天造地设的一对。”
话说得很轻松,脸上的欣慰也如假包换。然而,有一抹忧虑,却在她眼底若以若现。安乐公主再嫁,是夏天的事情,而她丈夫李显,却将此事记成了年初。
“重茂呢,他最近学业如何?”李显虽然记忆里衰退得厉害,却没忘记关心自己的孩子,提完安乐公主之后,就又提到了最小的皇子李重茂。
“一直很好,臣妾最近跟左右仆射商量了一下,请窦怀贞入东宫,教导他修习《周礼》。”韦无双的眉头皱了皱,继续柔声回应。
最近一段时间里,大部分政务,都是她替李显处理。虽然每天都将她累得筋疲力尽,但是,跟一言九鼎所带来的快乐相比,疲惫所带来的痛苦,简直微不足道。唯一遗憾的是,李显总对册立太子之事,念念不忘。而二人的亲生儿子,又早早死在了武则天之手。
没有的亲生儿子,又拗李显不过。韦无双只能选择年纪只有十五岁的李重茂,来让李显安心。然而,年龄再小的孩子,也终究会长大成人。届时,这个不是她自己亲生的孩子,怎么可能像李显对武则天那样,言听计从?甚至连被撵下皇位都不敢做任何反抗!
“不好,不好!”李显背对着自家妻子,根本没注意到韦无双的表情,沉吟了片刻,忽然轻轻摇头,“窦怀贞学问不错,但性子过于阴柔。我儿理应做盛世明君,窦怀贞不是恰当的少师之选。你改天找个理由,换掉他,换,换……”
合适的人选名字,就在他嘴边上,然而,他却死活都说不出来。反复念叨了好半晌,才又低声补充道:“他虽然不是你亲生,但是,却一直事你如母。少师的人选,你多花些心思。不光学问要好,人的性子也要开朗,须知,言传不如身教。”
“岑羲如何?如果圣上满意,臣妾明天就用岑羲换掉窦怀贞!”韦无双的眉头又轻轻皱了皱,念在自家丈夫是出于一番好心,并且对自己一向鼎力支持的份上,耐着性子询问。
“也不好。岑羲这个人,表面看起来方正,实际上私心极重。本事比起其祖父岑文本来,也差了不止一点半点。重茂的老师,品行,品行必须放在第一,学问放在第二。此外,也应该懂得一些武事,不该光是个柔弱书生。我记得我以前考虑过,是谁来着?哎呀,看我这记性!我,想起来了,张仁愿,是最合适人选!让他当少师,对,无双,换掉窦怀贞,让张仁愿给重茂做老师!”
“圣上,张仁愿眼线正在河套,追杀突厥可汗墨啜呢!”实在受不了李显瞎指挥,韦无双偷偷耸了下肩膀,强压着心中的烦躁提醒。
“对啊,突厥未定,张仁愿那边脱不开身。”李显的脑子,忽然变得清醒了起来。抬起手,拍了自己一下,讪讪摇头,“朕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他回不来,重茂的学业却不能耽误。这样,无双,你干脆让杨綝来辅导重茂吧。杨再思虽然是个老狐狸,但品性不坏,这辈子没主动害过人,并且此人的自保手段也相当了得。重茂跟着他,即便能得三分真传……”
“杨綝病了,据说病得很厉害。”韦后皱着眉头,小声打断,脸上不耐烦的神色已经非常明显。
李显的话,当然没错。可李显对最近朝堂上实际情况的了解,却远不及她清楚。窦怀贞性子阴柔,岑羲人品也不怎么样,可窦怀贞和岑羲两个,却是她的坚定支持者。而其他学问好的臣子,在李显生病这段时间里,却经常联合起来违背她的意思,甚至故意跟她对着干。
至于老狐狸杨綝,表面上谁都不得罪,实际上却最不可掌控。谁都吃不准,这老家伙到底会站在哪一方。更吃不准,这老家伙会在什么时候出招,怎样出招!好在这老家伙已经行将就木,动辄生病,否则,韦无双真的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被此人活活气死!
“杨綝病了,啥时候的事情?”李显的注意力,瞬间从自家小儿子身上转移到中书令杨綝身上,皱着眉头低声追问。
“已经病了有小半个月了吧。冬天冷,他年纪又大,还喜欢啥事都胡乱插手。”韦无双皱着眉头权衡了片刻,耐着性子给出答案,然而,声音里却没有带多少感情。
“派重茂去看望他,或者让裹儿夫妻俩去!”忽然听出了妻子话语里的敷衍之意,李显皱了皱眉,沉声下令,“杨綝辅政多年,几度为相,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果他病了,你不闻不问,别人会说皇家凉薄!”
“臣妾不是不闻不问,臣妾是忙不过来!”韦无双听得好生委屈,双手抱在胸前,红着脸反驳。
“无双,辛苦你了。”李显楞了楞,主动退让,“我不是指责你,而是,希望在能帮你之时,尽量多帮你一些。我现在这般模样,说不定哪天就该去见父皇了。你的本事不亚于我母后,可你却没有我母后的根基。”
“不,圣上不要这么说自己!臣妾不准你这么说自己!”韦无双听得心中一酸,所有委屈和烦躁,瞬间消失不见。松开紧抱在胸前的双臂,她用手搂住李显的肩部,眼泪顺着两腮滚滚而下,“圣上洪福齐天,这点儿小病,肯定就能治好。臣妾已经派人为圣上在庙里立了长生牌,佛祖会保佑圣上,让圣上尽快好起来!”
“朕的身体,朕自己知道。原本练那个太极拳,还有了几分起色。却不料,两腿忽然失去了力气!”李显抬手拍了拍韦无双的手背,笑着摇头。随即,又叹息着补充,“你别嫌朕烦,朕真的不放心你。你性子太强,俗话说,过强易折,纵是皇家,也不例外。”
韦无双眉头轻皱,然而,念着丈夫身体状况欠佳,并且力排众议支持自己临朝问政的份上,她再度强忍着怨气,低声补充,“既然圣上说了,臣妾这就吩咐裹儿去一趟就是。裹儿最近反正也没啥事情。”
“你不要嫌弃他倚老卖老!”李显看了妻子一眼,幽幽叹气,“如果是寻常人家,杨綝就是咱们的老管家。即便老得已经不能动了,有他在,家里的其他奴仆婢女,就不会乱来。朕这身体,不知道还能支持你多久。杨綝是个老狐狸不假,可万一将来有人试图对你和重茂不利,他至少能提前给你提个醒。”
“嗯,臣妾知道了。圣上放心,臣妾会叮嘱裹儿,像孝敬自家长辈一样,去问候他。”韦无双红着眼睛,低声答应,心中却对李显最后一句话,很是不以为然。
当年张谏之等人逼宫,杨綝未必不知情,然而,他却没有向武则天发出任何警训。神龙三年,太子谋逆,杨綝也未必毫无察觉,然而,当夜杨綝却躲在家里呼呼大睡。既然前两次老狐狸都选择了置身事外,将来再遇到有人试图谋逆,老狐狸怎么可能就改了性子,主动替自己和李重茂遮风挡雨?
“你做事比朕有主见,这是你的长处!”做夫妻这么多年,李显对韦无双的性子再了解不过。想了想,继续不放心地叮嘱,“但为政者,却不能一味地杀伐果断。有时候,做事稍微犹豫一些,反而能看得更清楚。”
“嗯,臣妾知道,亏得圣上一直在旁边指点,否则,臣妾有时候还真的容易把事情做冲动了。”韦无双强笑着点头,却不希望李显继续在同一件事情上,指手画脚个没完。灵机一动,干脆直接将话题岔向别处,“就像前一阵子,安西那边的布置,如果不是圣上拿捏得稳,臣妾差点儿就把事情弄砸了。”
“安西那边如何了,郭元振肯奉诏回来么?”李显的注意力,果然被成功吸引开,顺着韦无双的话头追问。
“他不回来,也没理由了。张潜带领三百死士潜入叶支,把娑葛给宰了。支持郭元振的人脸皮再厚,也不能说什么“剿抚并用”,才是彻底安定西域之道了。”韦后立刻眉飞色舞,笑着回应,仿佛当晚的奇袭战,出自她的运筹帷幄一般。“如果他胆敢不奉诏,谋反之心就昭然若揭。牛师奖和周以悌两个,就可以……”
“娑葛被斩了!张潜干的?什么时候的事情?张潜过后可曾脱险?将士们伤亡如何?”李显反应,比没生病之前慢了可是不止一点半点儿。韦无双都开始说起郭元振当下的尴尬处境了,他却才因为娑葛被斩,又惊又喜。
刹那间忘记了自己的身体情况,他双手按住龙椅,本能地想站起来,载歌载舞。然而,接连努力了好几次,他的两腿却使不出丝毫力气,身体反而差一点儿从龙椅上直接摔落于地。
“圣上小心!”高延福手疾眼快,赶紧冲上前,迅速弯腰,将自己的脊背,挡在了李显胸前。
李显的手,用力推在了高延福身上,将后者推了个趔趄,同时他自己也跌回了龙椅里。丝毫感觉不到沮丧,他喘息着高声吩咐,“捷报呢?安西军那边,可曾有捷报送来?高延福,你为何不早点儿拿给朕看?”
高延福不敢回应,低着头缓缓后退。韦无双却笑着扶住了李显的肩部,柔声解释:“圣上,冬天气候多变,沿途风雪交加,捷报昨天夜里才送到了皇宫。臣妾怕圣上听了之后,又高兴过了头,所以才决定找机会亲口告诉您。圣上,圣上,您怎么了?您听见臣妾说什么了吗?高延福,赶紧……”
忽然发现李显状态好像又开始不对劲儿,她紧张得大声尖叫。李显却笑着举起了右手,在她眼前轻轻摆动,“没事,朕听到了。你做得对,朕的确不该再大喜大悲。把捷报给朕拿过来吧,朕想亲眼看一遍,才会,才会更安心!”
说着话,他用自己有些浮肿的手,再度轻轻拍打妻子的手背。示意对方放心,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绝不会像上次那样,听到碎叶城被光复,就高兴得心神失守,口吐鲜血。
韦无双拗他不过,只好顺着他的意思,命人将捷报拿了过来。却不是昨夜才到,而是已经到了好几天。
李显心情大好,也不计较这些细枝末节。打开捷报,一字字仔细阅读。反复读了三四遍,才心满意足闭上了眼睛,缓缓调整呼吸。
韦无双不敢打扰他,忐忑不安地将目光看向高延福,希望后者能确保李显的状况别再出现题。高延福则犹豫着轻轻点头,随即小心翼翼地上前数步,轻轻用手指按摩李显后背和肩膀等处要穴。
“呼——”足足用了一刻钟时间,李显终于让自己的心情彻底平静了下来。长长吐了口气,随即,他缓缓睁开了眼睛,“你说得对,这下,郭元振彻底没理由留在西域了。给他个显赫且清闲的职位,让他回来荣养吧。这些年,他做事辛苦,朝廷理应给予他一些补偿。”
“臣妾跟几位辅政重臣商议,让他回来做礼部尚书,加同中书门下三品衔。”韦后对此毫无异议,笑着低声回应。
“让他做秘书正监,礼部尚书位置,给韦嗣立。”李显皱了皱眉,果断提出纠正。“娑葛一死,西域震动,接下来,肯定有许多首鼠两端的土酋,来长安向朕摇尾乞怜。以郭元振的性子,肯定又是怀柔为主,甚至让那些酋长们得到比造反成功还要多的好处,那样的话,会让将士们非常失望!”
“圣上英明,臣妾也觉得郭元振去做秘书正监更好!”韦后笑了笑,顺着李显的意思说道,“秘书正监,位置足够高,却没有多少事情要做。刚好让他好好休养些日子!不过韦嗣立去做礼部尚书……”
“韦嗣立虽然性子耿直了一些,却对朕忠心耿耿。”李显想都不想,笑着打断,“无双,他对朕忠心,就会对你忠心。至于性子,太宗陛下之所以能开创贞观之治,魏徵于其中居功至伟。”
“臣妾知道了,就按圣上说的安排!”礼部尚书位置高,权力却没多大,韦无双不想在这个问题上,跟李显争论,更不想让李显在大喜之后,情绪出现剧烈变化,将身体情况变得更糟。
“嗯!”李显满意地点了点头,闭着眼睛假寐。片刻之后,又睁开了眼睛,低声吩咐,“郭鸿留在疏勒,就任金山道总管,去掉大字。郭元振掌军多年,金山道上下多是他的故旧。留下郭鸿坐镇,免得有人趁机生事。”
“圣上英明,臣妾也是这么安排的。”韦无双笑了笑,有些自得地轻轻点头。
“将金山道,改为二等军府。总管为正四品。加郭鸿从三品下云麾将军衔,封开国县男,郭元振封开国县伯!”李显想了想,继续低声指点。“免得他们父子两个抱怨,朕不念旧时之功。”
“臣妾明白!”韦无双在心里,将李显的指点与自己原本的安排比较了一下,发现差别不大,再度温柔地点头。
“周以悌你打算如何处置?!”李显人逢喜事精神爽,紧跟着又过问起了其他善后安排。
“臣妾准备,让周以悌出任安西道副总管,辅佐牛师奖……”韦无双犹豫了一下,回答声里,带着明显的不自信。
果然不出她的预料,李显立刻否决她的主张,“周以悌春天时丧城失地,罪不容恕。虽然后来收复了于阗,并且全力救援龟兹,但功过却无法相抵。你明天下令,撤销所有职务,勒令他回长安听候处置。”
“圣上,周以悌一直对圣上和臣妾忠心耿耿!”韦无双眉头紧皱,红着脸争辩,“他春天时兵败,也并非作战不利,而是没想到突厥人忽然会杀过来。”
“他既然身为主将,连敌军到底有多少都判断不清楚,如何还能继续带兵?”李显看了妻子一眼,用力摇头,“无双,这件事,你不要跟我争。安西那边,宁可用郭元振这种老好人,都不能用周以悌这种莽夫。至于的他的忠心,朕知道。你把他放在长安冷上几天,免得有人再拿他战败的事情兴风作浪。等风波差不多过去了,再提拔他到万骑营中做将军。他的能力,把守国门差一些。他的忠心,却刚好可以替朕把守宫门。”(注:万骑营,即御林军。)
“这……”韦无双心中觉得好生不舒服,然而,却明白丈夫的安排,比自己的安排更为合理,犹豫再三,无可奈何地点头,“就依圣上,臣妾明天早朝,就将圣上的口谕传达给中书省,让他们尽快落实。”
“你再选一个有本事的将领,去接替周以悌,做于阗道总管,受牛师奖管辖。”李显知道,妻子韦无双喜欢用“自己人”,想了想,果断把机会留了出来。
韦无双脸上立刻露出了喜悦的神色,然而,心中却仍旧觉得不是很舒服。犹豫再三,才强笑着回应,“谢圣上,臣妾这里,刚好有个人选。左金吾卫折冲都尉韦播,勇力过人,又是臣妾的姻亲。刚好可以调任于阗道,替圣上驻守国门。”
“你自己做主,于阗靠近吐蕃,如果有事,让他尽快向牛师奖求救,切莫逞强。”李显笑了笑,轻轻点头。
接连处理了好几件事情,他脸上明显出现了困乏之色,却强打精神,继续询问:“张潜呢,你准备对他如何安排?他这次接连立下奇功,按理说,封上将军都够了。而他的年纪实在太小,资历又实在又太低了些。”(注:上将军,十六卫上将军,从二品,通常不再领兵作战。)
“臣妾准备将他召回来,继续主持修历。至于封赏,左右仆射和几位同平章门下事,都以为,短时间内,不宜再升他的官,以晋爵为主。可晋升开国伯,荫一子。如果他将来成亲,妻子封郡夫人!”韦无双心中早有答案,笑呵呵地做出回应。
“为什么不把他留在西域,威慑各部酋长?”李显却立刻又提出了异议,皱着眉头追问,“郭元振的功劳,连他的零头都没有,却可以升为同平章门下三品。他力挽狂澜,却只是晋爵一级,将士们闻听,岂不寒心?”
“圣上,臣妾与左右仆射议论过此事。他们一致认为,张潜的官职,不宜升得太快,以免将来升无可升。”韦无双满脸通红,低声强调,“至于晋爵,如果圣上觉得亏待了他,可以晋升为开国侯,然后厚赐其实封。”
“你说得也没错,他的确升官太快了。这都怪朕,去年本以为,他不会这么快就又立新功。以前,也的确没人立功立得像他这般频繁!”李显想了想,轻轻点头。随即,继续低声询问,“不过,为何要调他回来?当初不是你力主他去西域历练的么?对了,当初你为何要让他去西域?朕怎么想不起来了?”
“这……”韦无双面红过耳,手指也在身边轻轻开合。半晌之后,确定李显不是明知故问,才硬着头皮解释,“当初,当初是臣妾误信谣言,以为他跟太平暗通款曲。所以想打发他离开京城,去外边为陛下尽心做事。”
“噢,是这样,朕想起来了,朕想起来了。”李显楞了楞,然后再度以手轻轻击额,“但是后来呢,他跟太平之间的关系,你梳理清楚了么?朕一直以为,以他的性子,不可能甘心受太平掌控。”
“臣妾查清楚了,太平借着崔湜之手,送了他一套崇仁坊的宅院。但是,他从没进去住过一天。连管家,丫鬟,仆人,都没换过,只是定期送些钱,让那些人自生自灭。”韦无双不想撒谎,红着脸回应。随即,却又梗着有些发福的粉颈,快速补充,“但是,臣妾调他回长安,却不是为了他可能跟太平暗通款曲。而是另外一件事,让臣妾不放心他继续在外领兵?”
“何事?”李显天性多疑,立刻满脸警惕地追问。
“军中一直谣传,他在与娑葛作战之时,使用了一种名为掌心雷的神器。此物抛出之后,随即,平地生雷,人马在其附近者,皆会被炸得粉身碎骨!”为了证明自己的决断正确,韦无双也不隐瞒,干脆将自己的顾虑和盘托出,“百骑司派往西域的百骑,也送回了消息,证实他的确使用了一种可以平地生雷的秘法。然而,他自己送往京师的捷报中,对“掌心雷”却只字不提。甚至连作战的经过,都写得极为含糊。”
“竟有此事?朕没想到,张用昭这么快就学坏了!”李显眉头紧皱,手指在桌案上反复敲打,发出一连串令人烦躁的声响。“笃,笃笃笃,笃笃……”
‘张潜学坏了,以前他虽然对自己有所隐瞒,却会把一切摆在明处,敞开了给自己看。而现在,他却将“掌心雷藏了起了来,唯恐朝廷强抢了的保命根本。’
然而,张潜是什么时候学坏的,李显却不知道。为何会学坏,更是满肚子疑问。在他记忆中,张潜是个难得的淳朴人,凑头到脚几乎透明,让人一眼就能看出他想什么,在乎什么。在他记忆中,张潜对自己这个皇帝,也是极为尊敬,根本不会像别人那样虚情假意。也很少做那种待价而沽的事情。
但是现在,张潜却把“掌心雷”藏了起来,并且算准了,朝廷即便知道他拥有此神器或者神技,为了避免引发混乱,也不敢强迫他将此物上交。
“他对裹儿,对臣妾,都无多少尊重之心。仿佛皇家无论如何厚待他,都是理所当然。甚至恨不得跟裹儿平起平坐。”熟悉丈夫的脾气秉性,韦后想了想,继续低声数落,“他之所以敢跟太平冲突,也是因为心中缺乏对皇家的尊重,而不是真的宁折不弯。臣妾还听说他,喝了酒之后,跟临淄王称兄道弟!”
“呼——”李显双手抚额,低声叹气。
他想明白,张潜为何会变“坏”了。不怪张潜,而是自己和自己身边的人,逼着他一点点学会了藏私,学会了留下自保的本钱。他立下那么多功劳,朝廷却从没让他掌握过任何实权。他已经做了四品少监,性命却仍旧没有任何保障。太平、安乐暗中指使人截杀他,朝廷过后却未给他讨还任何公道,甚至连明着出手的白马宗,都没有深究。
“太平想要谋夺他产业的时候,他手里却凭空变出了许多钱财,怎么花都花不完。臣妾当时还很奇怪,他莫非会点石成金?后来才知道,原来是临淄王,派人偷偷给他送去了真金白银!”韦后咬牙切齿,越说,对张潜越是不满,“臣妾此番力主调他回长安,是为了就近派人看着他。如果按照萧至忠的意思,让他坐镇碎叶,臣妾怕他将来羽翼渐丰,就又是另外一个郭元振!甚至辜负圣上的恩德,做第二个娑葛!”
本以为,自己说了这么多,丈夫肯定会理解自己的难处,并且给予自己最强烈的支持。谁料,李显听了之后,先是闭着眼睛长时间沉吟不语。直到所有人都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才忽然将眼睛睁开,沉声说道:“不妥,无双,掌心雷是秘法也罢,是神兵也罢,都是他自己的东西,大唐从没规定过,臣子的东西,全都属于皇家。而此物,如果真的存在,无双,放在西域去对付异族人,永远比放在长安为好。”
没想到,李显苦思冥想,居然依旧做出了于自己截然相反的决定,韦无双又急又气,连连跺脚。正欲开口争辩几句,李显却抢先补充,“你别生气,听朕先把话说完。朕刚才反复琢磨他出仕以来的一言一行,都看不出他又丝毫的不臣之心。因为他手里有一件保命之物,就怀疑他的忠心,甚至有功不赏,绝非为君之道。”
“他品行不端,还勾引金城公主身边的陪嫁女官,破坏大唐与吐蕃的联姻。臣妾只是顾忌朝廷的脸面,才没有声张。如果此时被吐蕃那边知晓,恐怕两国立刻就得兵戎相见!”韦无双忍无可忍,皱着眉头厉声指控!
“他勾引金城公主的陪嫁?竟有此事?哪个女官?有朕的裹儿好看么?怪不得他说心有所属!原来根子在这!”李显楞了楞,却没有生气,脸上的表情好生古怪。
“是杨綝的孙女,名为青荇,已经被吐蕃聘为朱蒙!生得比寻常男子都高,长相连裹儿三分都不如!”韦无双满脸厌恶,声音不受控制地变得尖利且嘶哑。
“怪不得,怪不得!”李显依旧不怎么生气,只是恍然大悟般点头,“怪不得杨綝在关键时刻,总是向上推他一把。怪不得他血气方刚,身边却只有一个婢女。怪不得他做事不辞辛劳,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也要去联络周以悌和郭元振,援救龟兹!怪不得他明明稳操胜券,却还要冒险去取娑葛的人头,原来全是为了这!”
“怪不得什么?圣上,你说他到底为了什么?!”韦无双听得满头雾水,眉毛紧蹙,沉声追问。
“无双,你处置得对,此事,不得传扬!”李显没有直接回答她的话,而是猛地拍了下桌案,断然作出决定,“你立刻着手准备物色新的人选,换下杨綝的孙女。张潜与国有大功,朕就让他得偿所愿!但是,不是现在。”
“圣上,和亲之事岂能如此儿戏?吐蕃那边若是知道,肯定会心生怨恨,甚至可能起兵犯境!”实在跟不上李显的思路,韦无双急得连连跺脚。
“那就让他放马过来!”李显撇了撇嘴,用手轻拍桌案,“和亲之事,本来也不是朕的意思。朕当时刚刚摆脱了五王,但朝政却又被武三思把持,根本无法自己做主。朕现在肯履行承诺,已经是给了吐蕃那个老女人颜面。如果她胆敢为此事挑起战端,朕也不吝跟吐蕃人老账新账一并清算!”
“这……”很少见到自家丈夫如此霸气的模样,韦无双一时无法适应,瞪圆了眼睛呆呆发愣。
“吐蕃不是过是另外一个突厥,张仁愿已经打得墨啜不敢应战了。朕就不信,吐蕃还有胆子跟朕继续张牙舞爪。”李显越说越有信心,再度用手轻拍书案,“换掉,找个由头,把杨家孙女换下来。这件事,无双,你亲自去做,朕不出面。将来,找个恰当机会,你亲自去撮合他们的婚事。无双,张用昭是个懂得感恩的人,你成全了他,今后,麾下就能添一个文武双全的臂膀,比花力气拉拢一堆庸才,强出百倍!”
这番话,说得实在太急,情绪又过于亢奋。结果,他的脸色又开始发紫,一双眼睛,也亮得好生怕人。
韦无双知道李显的身体情况,不敢再跟他争论。想了想,勉为其难地点头,“圣上,你歇歇,臣妾都记下了,臣妾马上着手安排。”
“不急,慢慢来,也做得不要太着痕迹。为政者,最重要的是用人。无双,朕,朕把他留给你。忘记他跟裹儿之间的不快。你是裹儿的娘亲,维护女儿没错。但是,你也是朕的皇后,将来还要替朕辅佐太子,治理这如画江山!”李显也知道自己激动过了头,闭上眼睛,尽量放缓呼吸。
“嗯!”能感觉到丈夫话语里的拳拳之意,韦无双心中发酸,用力点头。
“西域那边,还得再变动一下,趁着朕还有力气帮你。”当感觉自己的心情平缓下来之后,李显又将眼睛睁开,喘息着吩咐:“重开安西都护府,为一等都护府。下设碎叶、疏勒、龟兹、于阗四镇。改金山道为疏勒镇,改郭鸿为镇守使。以牛师奖为安西都护府二品大都护,直辖龟兹。张潜为安西都护府行军长史,兼碎叶镇守使,晋开国县伯。郭鸿为疏勒镇守使,韦播为于阗镇守使,他们三个,皆受安西都护府节制。无双,下次朝议,朕与你一起,落实此事,以免有人故意擎肘。”
“这……”韦无双措手不及,却无法阻止。楞了楞,低声答应,“臣妾遵旨。”紧跟着,一股莫名的烦躁又从她心底涌起,如潮汐水般,刹那涌遍了她的全身。
她的任何决断,李显都能轻易推翻,无论她之前做了多少功课,花费了多少心思!她的一切权力,都是李显给的。李显什么时候想要拿走,就能拿走!
此时此刻,她终究是皇后,不是女皇!
第三卷关山飞度卷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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