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只回荡着陈正泰的哀嚎。
以至于李世民都觉得这个家伙左右横跳,不知道到底站哪一边的。
而崔志正等人,则继续一脸发懵。
让人迅速的接受一个事实,很难很难。
尤其是当所有人都自认为精瓷上涨已成为真理的时候。
他们用一种涣散的眼神,看着歇斯底里的陈正泰,更觉得匪夷所思,他们甚至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这个时候,哭的不该是自己吗?
陈正泰还在痛哭:“事情怎么会到这个地步啊,怎么会到这个地步……不过……想来诸公应该没有买多少精瓷吧,诸公都是聪明绝顶之人,乃我大唐栋梁,对于这等风险极大的投资,应该极是谨慎,何况当初我陈正泰也再三告诫,劝公等谨慎,切莫利益熏心,我想……诸公应该没有买多少吧?”
殿中依旧是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因为大家很快发现,陈正泰实在讨厌,这个时候已经心里乱成一团了,谁还有工夫理会这个家伙。
于是无数的眼睛,齐刷刷的看向了朱文烨。
朱文烨博学多才,他才是真正的主心骨啊。
“朱相公,朱相公………”
这一刻,已没有顾忌臣仪了,众人纷纷涌上前去,朝着朱文烨道:“敢问朱相公,这是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朱文烨亦是惊呆了。
下跌?
他从没想过下跌的事。
他的理论里,只有上涨,一直涨。
可现在,看着一个个像抓了救命稻草的人,他觉得自己的脑袋一片空白。
因为他自己也没有遇到过这个情况。
何况……朱家……对了,朱家……
完了……
他眼前一黑,要昏厥过去。
朱家也疯狂的购买了无数的精瓷,甚至连土地也拿去质押了的啊。
“朱相公,你倒是说句话啊。”
听着又有人焦急的问,朱文烨才恍惚之间打起了几分精神,他看着这些将自己奉若神明的人,可是朱文烨比任何人都清楚,今日这些视自己为神的人,明日就可能撕碎了自己。
所以……他深吸了一口气道:“此事甚是蹊跷,可能只是因为年关,大家需一些钱过年,所以……精瓷才稍有震荡,这……也是常有的事……想来……”
“不要慌,是技术性调整吗?”突然,有人大喝一声,打断了朱文烨的话。
朱文烨慌慌张张,风声鹤唳一般的朝着说话的人看去。
又是陈正泰。
这陈正泰处处和他为敌,简直就是个……疯子。
“郡王殿下,你……”
“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你还在骗?”陈正泰怒视着他。
这个时候,就不该哭哭啼啼了,理应拿出一点霸气出来,代表天下世族讨一个公道。
陈正泰上前,已经慌张不安的人目光游移不定,此时却被陈正泰的气势吓着了,自觉地分出一条道路,陈正泰于是走到了朱文烨面前,冷笑道:“事到如今,你还在兜售你那一套狗屁不通的东西?世上哪里有能永远上涨的东西!倘若如此,那么人何须劳作,何须生产?只需买一个精瓷回家,便可衣食无忧,这世上的人,难道都是傻瓜,只有你朱文烨最聪明吗?”
朱文烨冷冷的看着陈正泰,只是这个时候,他却再没有底气了,早没了此前风淡云轻的气质,他黑着脸道:“你这乌鸦嘴!”
“哈哈。”陈正泰大笑:“是我陈正泰乌鸦嘴吗?你问问他们,我是不是?”
这叫先声夺人。
一下子的……人群就炸开了。
人们喧哗起来,崔志正大叫道:“不错,就是你这乌鸦嘴。”
“对,当初若不是你卖精瓷,怎会有今日。”
陈正泰:“……”
他感觉这个世界疯了。
卧槽,这也能怪上我?
可看着这些不讲道理的人,陈正泰却明白,此时这些人就像一群落水之人一样,他们当初买精瓷的时候总是自诩自己聪明,也总是认为自己合该发这个财,精瓷上涨,是他们眼光独到。
可恰恰又是这么一群人,一旦精瓷市场开始出现了震荡,他们绝不会认为是自己愚蠢,此时……恨不得找一切可以来替罪的替罪羊。
这……想来也是人心吧。
陈正泰感受到了危险,许多人已经开始捋起袖子了。
陈正泰不是吹牛,被这么一群疯子围上,自己绝对坚持不了三秒钟,便要被打趴下。
于是陈正泰立即道:“这是什么话?当初这精瓷,确实是我陈正泰卖的,可我陈正泰卖的是什么价,我卖的乃是七贯!可如今,这精瓷又是谁炒起来的呢,又是谁不断的宣传精瓷必涨呢?好,你们现在反而怪到我的头上了,这极好,那你们的精瓷……我就照市价收了,今日之内,有人将精瓷送到陈家,我陈家愿七贯回收,只是……这只限今日,过期不候。我陈正泰算是对得起诸公了吧,我卖精瓷也没挣几个钱,现如今,我还照价回收,你们有人要回收吗?”
只是,所有人的脸色都木然不动。
他们感觉陈正泰在侮辱他们的智商。
七贯……你不如去抢!大家都是均价一百贯至一百七八十贯买回来的。
可细细想来……当大家冷静,这实在又和陈正泰没有一丁点的关系。
人家七贯卖,现在还肯七贯收,够良心了吧?虽然大家觉得陈家在这背后必定没少赚,可至少陈家标定的精瓷价格就是七贯,这是人所共知的事。
何况……当初陈正泰其实一直都在劝大家别溢价购买精瓷,在人人都疯一样的不停买精瓷的时候,也只有他陈正泰不断的提示风险,为此,还闹得不可开交了一阵。
这个时候你还能指责陈正泰什么?
可是朱文烨呢……
对于朱文烨,绝大多数人还存在着妄想,他们一直深信朱文烨的话,可现在……
朱文烨只是不做声了,只有他知道,其实他自己的心也已乱了。
突然,有人跺脚道:“快回府里去看看动向吧。”
这可谓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是啊,在这殿中胡搅蛮缠没有任何的益处,还是先回家了解清楚吧。
于是崔志正人等纷纷朝殿上的李世民行礼:“陛下,臣等家中有事,恳请陛下恩准臣等离宫。”
“陛下,臣也想走。”
“陛下……”
李世民叹息一声道:“好好的一场年关夜宴,竟是滋生了如此事端,好吧,诸卿且去吧,朕不加罪。”
一下子的,这殿中群臣,竟是走了一大半。
那些买了精瓷的人家,急匆匆的要走,而不买的人,也想跟着去凑凑热闹。
片刻之后,这殿中留下来的人……竟只剩下了陈正泰,还有……朱文烨。
朱文烨直愣愣的站着,陈正泰见他不走,不禁气恼道:“你还留在此做什么?”
朱文烨此时脸色苍白,抬头看看殿上的李世民,又看看陈正泰,看着这本是高朋满座的地方,如今却已是楼在人空,他迟疑了很久,嘴唇嚅嗫着,道:“我……我不敢出去。”
陈正泰:“……”
朱文烨突然一下子瘫坐在地:“我觉得……这精瓷可能完了,彻底的完了……我也不知……为何会有这样的预感,只是……我若是在这个时候出去,一定会被人大卸八块的。可是……这哪里怪得了我呢?”
朱文烨说着,老泪便出来了:“这怪得了老夫吗?难道是老夫叫他们买的吗?当初老夫撰文的时候,精瓷就已在暴涨了,人人都说要买,老夫何辜啊。这归根到底,不过是人心的贪婪,老夫哪里有什么能耐,能让他们对老夫深信不疑,不过是他们贪婪于精瓷的暴利,需要老夫的文章,给他们提供一些信心而已。可现在……现在……出了这么一档子的事,他们自然而然……要将老夫视为替罪羊的,陛下,郡王殿下,我……我大唐……可还是讲王法的地方吧?”
李世民:“……”
今日这宴会,也算是新鲜了,方才还高高在上的朱文烨,现在却成了丧家之犬一般。
陈正泰也一脸无语,忍不住道:“大多数时候还是讲的。若有人要将你大卸八块,你放心,到时自有人去索拿真凶,别的不敢保证,但是至少可以确保正义得到伸张,杀人的人,绝对会处以极刑。”
“陛下和郡王殿下救我啊……”朱文烨终于发出了凄厉的吼叫,他已瘫坐在地,此时一把抓住了陈正泰的大腿,死死的抱住,无论如何也不肯松开。
关于这一点,其实朱文烨确实是聪明人,在这个时候,大家只是认为精瓷只是一次下跌而已,而朱文烨毕竟研究了精瓷市场这么久,他已敏锐的感觉到,精瓷可能彻底要玩完了。
你若说他不学无术,倒还真冤枉了他。
陈正泰要将这家伙踹开,可他却像牛皮糖一般,居然怎么甩也甩不掉。
陈正泰便冷笑道:“你蛊惑了人心,这就是下场,你想想当初你是如何的春风得意,今日就该知道,这代价是什么,现在却想来求救,却是晚了。我大唐再有王法,能面对无数愤怒的世族吗?你也是世族,你很清楚人一旦倾家荡产,会做出什么事来。事到如今,天王老子也救不得你了,你快滚出宫去吧,这天下之大,只要隐姓埋名,总还有一个去处。”
朱文烨不甘心的大吼:“老夫若是隐姓埋名,江左朱氏该如何啊。”
说着,嚎啕大哭起来。
陈正泰觉得自己已经极好脾气了,想当初这家伙可对他没这么客气,若是今天倒霉的是他陈正泰,这朱文烨会可怜他吗?
于是陈正泰道:“现在走还来得及,倘若还在此嚎叫,我现在便将你绑了,送去崔家,你不想去崔家,那就去韦家。”
一下子的……朱文烨便猛地收声了,他似乎觉得,一把刀子已经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是啊……还有时间,还有一点时间。
他突然放开了手,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而后深深的看了陈正泰一眼,朝陈正泰作揖:“郡王殿下,你我……不打不成交,告……告辞了!”
随即,他抬头看着李世民,李世民其实还是一头雾水,很多事,毕竟他无法理解。
只见朱文烨道:“陛下,草民告退!”
说罢,头也不回的,拔腿便跑,看着比兔子还快。
李世民狐疑的看着陈正泰:“就放他走了?”
陈正泰四顾左右。
张千会意,于是咳嗽一声:“尔等……都退下。”
于是宦官们纷纷告退。
张千面带微笑:“朔方郡王殿下不知有什么话想……”
“你也出去。”陈正泰很不客气地道。
张千:“……”
张千下意识的看了一眼李世民。
李世民点点头。
这一下子,让张千的心凉了,却也只好幽怨的告退。
殿中终于只剩下了李世民和陈正泰,而陈正泰则道:“儿臣斗胆,希望靠近陛下一些说话。”
李世民点头道:“上前来吧。”
陈正泰快步上前去,随即道:“陛下,要出大事了,现在全天下都是干柴烈火啊。”
李世民便绷着脸道:“朕自登极,这天下哪一日不是干柴烈火的!”
这话就有点抬杠了。
陈正泰则道:“现在世族已是怒不可遏了……所以必须得放朱文烨走。”
李世民显然不明白这话里的深意,奇怪的看着陈正泰道:“这是何故?”
“若是朱文烨被世族寻获,即便有人杀了朱文烨,这又能如何呢?届时他们依旧还是火冒三丈的。大家只会认为,朱文烨也是受害者。可倘若……朱文烨在这时跑了呢?那么……朱文烨就不再是一个不学无术的读书人,而是一个蓄谋已久的骗子了!他若不是骗子,为何要跑?如此一来,天下人的怒火,也只能发泄在朱家和朱文烨的身上了,只要一天都找不到朱文烨这人,人们对于朱文烨的憎恨就不会消散。与其让他们憎恨朝廷,为何不让他们憎恨朱文烨呢?”
李世民皱眉道:“只是如此吗?”
“正是如此。”陈正泰尽力地压低着声音道:“臣在宫外已备下了一队人马,朱文烨出宫,便立即护送他前往关外,到时隐姓埋名,从此便可销声匿迹。”
李世民眯着眼,终于问出了最大的疑问:“这精瓷……到底是什么?”
“精瓷什么都不是。”陈正泰一脸认真地道:“或者说,精瓷是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希望打击世族,而儿臣需为陛下分忧。这世族的财富,如今已通过精瓷,统统掌握于太子殿下和儿臣之手了。”
李世民一脸诧异道:“挣了多少,一千万贯,两千万贯?”
陈正泰正色道:“陈家与太子,各自赚取了钱财一亿二千万贯上下。”
李世民:“……”
李世民感觉自己的脑海已一片空白了。
一亿二千万……这居然还是陈家和太子各自赚来的。
这天下……竟有这么多的财富……
“这都是世族们数百年的积攒,其实……儿臣也有些不忍心……”
“没什么不忍心的,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李世民毫不犹豫的鼓励陈正泰。
事儿你干了,钱你赚了,这个时候你还想不忍心?难道你还要将太子和陈家的钱都退回去吗?
你敢,看不打死你!
李世民觉得自己的脸有些烫红,呼吸开始粗重,不由自主地张大虎目。
一亿二千万贯啊,现在就在太子那里,这是什么……有了这么一笔钱,朕什么不可以做?
不只朕有了钱,最重要的是,世族已经被吃干榨净了!
没有了钱财,这些世族,还如何和朕叫板?
这数百年来的问题,居然只靠一个精瓷,就轻易解决了?
“除此之外,还有呢!”陈正泰笑呵呵的道。
“还有……”李世民一脸震惊,不可思议的看着陈正泰:“还有什么?”
“还有世族欠着钱庄的外债,大抵在五千万贯上下……”
“他们还得起吗?”李世民皱眉。
陈正泰摇头,随即道:“肯定是还不起了,儿臣也不打算将它们统统收回来,不过……当初贷款的时候,他们拿出了大量的土地进行质押,其中土地和田产,不计其数,其实儿臣也没有去数,因为数不清……”
“也就是说……他们的田产和土地也都……”
“不错。”陈正泰正色道:“只是……这些田产和土地,儿臣可不敢要,拿了烫手,陛下对儿臣恩重如山,儿臣思来想去,这些债权,可一分为二,但凡是关外的债权,譬如河西之地,自是还归陈家,而至于世族们的田产以及土地……儿臣以为,还是呈献陛下为好,这些土地,足够陛下用了,若是能借此安置流民,收取天税,那么……这大唐要江山永固,百姓们想要安居乐业,便轻而易举了。”
居然还有数不清的土地。
李世民忍不住道:“到底有多少土地和田产?”
“儿臣真的没有数过,足足几个仓库的地契和田契,儿臣……无能……数不来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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