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之事……确实不该,一来是她身心皆疲,二来则是她不愿意应付姜宣的询问,因此方选择避睡而去,但她的冷淡与反常躲避,却令姜宣怀恨在心了吧。
这厢陈白起猜测着姜宣反常疏离她的原因,而那厢早已来到“观澜堂”的姜宣却低垂着眉眼,神色心慌意乱烦恼地直朝四周放冷气。
他身旁跟随着齐威王安排的随身随从“四大才子”,他们见姜宣面色冰冷,都悸悸缄默噤声。
别人看姜宣这种表情,大部分人都会认为他在生气,但事实上他此刻心头十分矛盾又恼悔。
自从昨夜后,他一面不愿面对“陈焕仙”,一面又担心着陈白起若起身后见他不等她便走了,会有何反应。
会误会?会失望?失低落?会愤怒抑或……无动于衷……
其实姜宣也并非一个小鸡肚肠之人,今早也不会故意撇下陈白起独自离开。
昨夜……昨夜虽然陈焕仙的确一反常态,对他的态度冷淡而疏离,并且拒绝了他的一番好意,但他也并非一个无理取闹之人,自然不可能因为这样一件小事情便翻脸无情。
他真正无法面对陈白起的原因是……他昨夜做的那一个将他半夜吓醒的梦。
那个梦诡谲而桃粉,月色飘渺,“陈焕仙”一袭仙衣霓裳,面容艳丽,身材端是窈窕纤韵,她在梦中回头对他焉然一笑,那一刻,他竟是面红耳赤,心跳加速。
此时此刻的“陈焕仙”,在姜宣眼中分明是一名姑子!
姜宣年少轻狂,竟然突发其想梦见自己所认定的“知已好友”变成一名姑子,他还对她有了异样的绮念之想,顿时吓得三魂不见了七魄,破梦而醒。
为此,姜宣羞愧难当,只觉自己心生龌龊,难以面对如此正真而荣耀灼华的陈焕仙了。
便是他早上起来一阵头脑发晕,一观陈焕仙安静而柔和地睡着旁边床榻上,只觉一阵热气上头,他一半是羞愧的一半是心悸,想都没想,便抛下她独自逃了。
来到“观澜堂”姜宣才蓦然醒来,一来他忧虑陈焕仙的伤腿行走可会不便,二来怕她初来乍到无人领路不知这“观澜堂”她可认得。
翻来覆去思来想去,姜宣知道自己又干了一件蠢事。
他长这么大,第一件蠢事便是没跟父亲学会如何弄权集兵,匡扶齐国,第二件便是眼下的“慌乱失措”。
他俊秀长眉纠结地拧紧。
如今,“观澜堂”师长与学生都相继到齐,不时山长便要点新生名上册,也不知道“陈焕仙”能不能及时赶到。
“观澜堂”相当于樾麓书院的门面,因此其布置得文雅精巧却又不乏舒适,门廊门厅向南北舒展,设置了透亮的窗与界廊门槛,南北相通,室内室外情景交融。
此番能够留在山中的士子共有十人,这十人皆为南北有名的儒学才子,其中有姜宣,还有他的四位门阀陪侍,除陈白起一名额,剩下四人亦皆是风流籍蕴的翩翩少年。
沛南山长一身利落长衫,外罩黑色毛领大氅,衬得其颜如冠玉,慈眉善目,他领着二位年岁风格各不相同的师长前来,身后还跟着十几位驻堂讲师,观澜堂朝南上是一个约两米高的朱漆方台,台后有席坐,而这个方台正是诸师立讲之所。
而台下分左右,士庶不同席,左为士族,右为寒门,这左右两名是樾麓书院现今在册的学生,他们统一穿着对襟青衫,头戴帻巾,一副斯文读书人的装束打扮。
而中央部分穿着普通士子装束的则是这一次登高台上有名次的入学特邀学生。
沛南山长目光清澈似水,他朝下方一看,第一眼自是关注在“领头羊”姜宣身上,而第二眼便留意起“陈焕仙”。
然而,他却发现“陈焕仙”并不在新生的队伍当中。
于是,他目光移向朱漆方台下的一方兽形鼎,只见那香鼎插入一柱香,此刻已燃一大半,这表示卯时已过,而离辰时将近。
姜宣久等陈焕仙未来,便准备率先开口替她说话,却被身后四大门阀陪侍相继劝下。
沛南山长望着底下温和一笑,声量只供左右闻之,他道:“今日鸣钟休学半日,便是为新生点名册一事,不知人可到齐?”
他问的是旁边的首席刘师。
刘师上前道:“各院学生共一百三十余人,除要事或病事,皆全已在此。”
沛南山长颔首。
“新生呢?事达人知否?”
刘师顿了一下,一旁的徐邈接下话:“新生统一由内务侍人相传耳达,唯有余一人……除外。”
沛南山长自知徐邈说的此人是谁。
竹林宛共有三处住所,一是接待普通外宾,二是接待特殊外宾,三是接待尊贵外宾,共分为竹外,竹中与竹内。
而陈白起所住之处为“竹外”,而陈白起阴差阳错闯入赢溭的地界乃“竹内”,至于“竹中”虽攀个竹字,却与竹林的“竹外”与“竹内”并无关系。
“燕祈在何处?”沛南山长又道。
这次刘师倒很快回话:“他一大早便外出了,说是点名册时准回,可眼下……时辰都快到了,人却始终不见踪影。”
刘师,刘子衡,年愈不惑(40),留了一捋美须,长眉细眼,性格颇为古板严谨,最不好与莫荆(燕祈)那种来无影去无踪,行事诡谲莫测之人打交道。
徐邈道:“山长可是要寻他?”
徐邈,山东徐氏门阀儒学世家,家世渊博,天姿聪慧,擅长经学与音韵学。
徐邈今年三十有五,但经年保养得宜,再加上没有留须,细皮嫩肉地,瞧起来不过三十开头左右。
“他既然说会来,便是会来,毋须多此一举。”沛南山长道。
“诺。”
刘师道:“这新生好似……差一人?”
刘师细眼一眯,视野变窄却反而更锐利于一点。
他朝新生处一瞅,堪堪一方位置稀落站着的九个人数,一目了然,当日在登高台上一鸣惊人的探花“陈焕仙”白起少年,如今却不见了踪影。
其实下方士庶学生皆扫目生疑。
那日登高台上发生的事情樾麓书院的这些学生自是瞧不见,可却也有耳闻这期间发生的相关重要事件,因此他们对这个寒门少年多少有些好奇。
有士族的轻蔑怀疑好奇,亦有庶族的羡慕钦佩好奇。
“怎么办,若因我之故害焕仙失了这次入学机会,我以后该如何面对焕仙?”姜宣心神不宁,好几次欲掉头回竹宛寻人。
朱漆台上的刘师冷哼一声:“言不信者,行不果,毋须等待一不守时之人,点名册开始。”
沛南山长面无异色,他不好反驳刘师,只能道:“且开始吧。”
首先沛南山长自是要与众师生讲话,待他讲完后,便退居后方观礼,让出讲台的位置。
刘师朝沛南山长行之一礼后,便率步上前,他对着底下端行站立的学生道:“在新生点明册前,你们且给新生说一说樾麓书院的授学惑道讲求之道。”
底下学生一凛神,当即朗声异口同喊道:“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
“善!”刘师十分吝啬地挤出一丝笑,便又道:“且请新生上前。”
一句“新生上前”便意味着点名册即将开始。
所谓“点名册”便是由师长将新生的详细资料记录入学库中,从此这名新生便是樾麓书院的准学生。
姜宣与一众上前,他微低着头,以往如风履步之姿略显几分沉重。
刘师拿出一本记录名讳的竹册,根据上面一行念道:“霍县郑奇。”
“郑奇在。”九名新生中,一敷粉少年端正而出,朝上方刘师叠掌一揖。
刘师打眼瞅了他一下。
徐邈于后铺上竹册,手执一笔,便道:“报上名龄、祖籍与擅长学科。”
那叫郑奇的随即将他的身世与来历都一一上报清楚。
当然,因为个人原因,如果不愿意当众将自己的身世背景报出来,亦可私下进行汇报,可当代士子文风便是光明磊落,从不私纳藏垢,通常自我介绍都会将自己的姓氏与居住地一并报出来,因此倘若畏畏缩缩,反而遭人瞧不起。
郑奇的点名册顺利完成后,便是轮到下一个登场。
“将陈焕仙的留在最后一个。”沛南山长突然出声道。
徐邈就在沛南山长旁边,听见这句话怔了一下,但很快便反应过来,他上前跟刘师耳语一声,刘师皱了皱眉,却不好连这种小事都辩驳于山长,便勉强答应下来。
本来陈白起是排在第四位,如今便是等所有人都报完了才轮到她,这分明是给她拖延时间。
看来沛南山长对这个“陈焕仙”态度不一般啊,莫非他真打算收这个瘸腿陈焕仙当入室弟子?
徐邈与刘师都如是猜度。
眼看着一个接一下,很快便轮到最后一个人了,沛南山长略感失望地垂下眸,摇了摇头。
纵使陈焕仙有千万种理由来解释迟到的原因,但今日点名册上的“失误”,恐怕亦会给她留下一个污点。
“下一个,陈焕仙。”
终于念到最后一名“陈焕仙”了。
刘师早知道这个陈焕仙并不在新生的行列中,他这样喊也只是例行公事地询问一声罢了。
“陈焕仙。”刘师再嘹亮喊一声,权当给不死心的山长一个面子。
堂上静默无言,众人相顾无言,自然无人应答。
“倘若不在,那点名册便放弃此人。”刘师捋了一把美须,不耐烦地宣布。
姜宣面色一变,再也等不下去了,他踏前一步:“等等——”
“陈焕仙在此。”
一道清越而铿锵有力的声音压过姜宣的声音直接穿堂而入,众人蓦然掉头,动作如此一致整齐,只见南门处,一瘸腿少年,镌带一身清辉阳光与晨曦朝露明媚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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