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晚上硬床板冷被窝,是以第二日陈白起天不大亮便起身了。
卫溪倒是在将近天明前勉强入睡,陈白起起身时顺便瞄了他一眼,他睡姿古怪却面容沉寂,想来也是睡得不舒服,便轻手轻脚地准备出门动一动这蜷缩一晚上僵硬的手脚。
出门后,一阵晨风带着清新的寒气扑面而来,天微微亮,远处山霭一片深沉的墨蓝,起伏不断的线条轮廓朦胧而柔和。
她深吸一口气后,便撑了一个懒腰,刚放下手,听到身旁不远处一声细嗦烦恼的呻吟声。
“嗳!何以如此痒痛~”
陈白起顺势偏头瞧过去,却见一个满脸憔悴、眼下青黑的早起弟子,他身着书院青衣,走之有风,端是身姿笔昂,瞧着还挺赏心悦目,可却有一样突兀,便是他走几步路,便总忍不住拿脚板去搓着地面。
并且他还反复地调整脚底的角度,却始终不得要领,看样子十分地痛苦跟焦虑。
……既然这么辛苦,为何不脱了鞋后拿手挠呢?
陈白起表示这些士子哪怕面色狰狞亦要保持的“风雅从容”,她着实难以理解。
“铆代,如此之态,成何体统。”
这时,另一边,正有一人趋步行来,他褒衣博带,外罩一件蓝染葛袍,眉目萧萧肃肃,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正是张仪。
陈白起伫于一旁,挑目望去。
那个叫“铆代”的学生当即唬了唬脸,连忙停止“蹭脚”的行为,向走来的张仪行礼羞愧。
“堂堂士子,行为何以如此怪诞荒谬?”张仪蹙眉,清清亮亮的嗓音如风拂松枝,清劲用力。
铆代难为情地转动了一下眼珠子,吱唔半晌,方道:“先生,弟子脚痒……”
张仪愣了一下:“脚痒?何症?”
铆代简单地形容了一下脚症,张仪便道:“褪下鞋袜来。”
铆代迟疑了一下,便听话地找了一块干净的石面坐下,他褪了鞋袜,露出的脚趾头又红又肿。
张仪一看,惊了:“竟会如此严重?”
铆代脸色一阵一阵泛红,尴尬不已,待先生瞧过脚症便快速穿上。
这时早起的其它弟子听到动静亦围了过来,他们方才也瞧见了铆代的脚,皆一阵沉默。
为了赶行程,这大雪天走淅沥路,几乎整只脚都浸泡在雪水中,不少的弟子脚都长了如铆代般冻疮,有类似,还有更严重的。
“原来是冻疮。”陈白起恍然。
张仪道:“这是冻疹子,一会儿烧些热水泡泡脚,忍一忍便好。”
“嗯。”铆代知道也没别的办法了,便略委屈地颔首。
其实这年代的医学不发达,很多病痛都是靠着强大意志力忍下来。
“这种冻疮我知道有一味草药可止痒,虽说无法痊愈,却可不影响赶路,让弟子去采吧。”陈白起突然出声。
其它人不约而同地回头,都一脸诧异地看着她。
然后……移向她的那条腿。
哦,认出来了,是那个空降的陈焕仙。
“什么草药?”张仪看了陈白起一眼,斟酌着。
“不知哪位先圣可曾记载过,但弟子却不识其名,只认其样。”陈白起微微一笑。
张仪摇头“此处偏僻且路况复杂,你一人恐怕不妥。”
他暗指她的那条伤腿。
陈白起道:“先生,无碍的,弟子先前路过时好像有看见过,离此地并不多远。”
“不如,让我陪你去吧。”一个嫩生生的白皮弟子小声道。
陈白起却笑着瞄了一下他那不自然划动的脚,摇头。
“你恐怕脚上也痒得很,不如你去烧点热水,一会儿将脚洗净了,再擦药汁效果更好。”陈白起道。
那嫩皮小弟子闻言,瞬间脸色涨红,嗫嗫不语。
“如此,我陪我去吧。”张仪道。
陈白起心中自然一喜,但面上却惊讶。
张仪再道:“速去速归。”
陈白起没有拒绝,只道:“那便有劳先生了。”
张仪的穿着十分朴素简洁,两层叠衣,但却面色红润,行走疾飞,陈白起观察他并不像习武之人,应当是平日里锻炼出来的一副好体魄。
他背着手,面容清淡,步行在前。
陈白起则在其后,她看着他的背影,一时找不到什么可以切入的问题,腹稿了半天,觉得再这样走下去,药草都采到了,还刷不到好感度。
不如……小小地耍个小心机?
陈白起仔细观察四周,眼白珠黑溜溜,在路经一棵野枣树下,枣树枝桠咧叉地,盖了一树的雪,垂垂欲坠。
陈白起觉得时机到了。
张仪正心忧着他那一群“脆弱”的学生时,突闻身后一声喊,他惊诧一回头,却见头顶传来簌簌杂色,眼前一片白茫雪色,但那白茫还来不及将他淹沉,已有人先一步将他给用力推开。
他踉跄退了好几步,一稳住身形便蓦然抬头,只见他面前一条瘦长的身影被掉落的积雪砸了一脸。
“咳咳……先生,你没事吧?”陈白起被掉下的雪砸得一头冰冷,她冷得一个哆嗦,忙抹掉脸上的雪。
张仪面对陈白起那声关切的问话,愣了一下。
“你且擦擦脸。”张仪冷静着神色,递给她一方布栉。
从他袖袍里取出来的。
噫?
陈白起呆了一下,这情景……怎么跟她想像中不一样啊。
书上说好的“救命之恩”,定以“涌泉相报”。
她这个举动虽说不算“救命之恩”,可怎么样也算是帮了他一把吧?
张仪见陈白起直直地看着他,忍了一下,便道:“方才不过是掉落一些雪,你毋须太过大惊小怪了。”
陈白起嘴角一抽。
大惊小怪?
……他这莫不是怪她方才那一喊,吓着他了?
好吧,陈白起认了,这个张仪是一个比较有原则性的人,像这种“小事”并不值得他对她心生感动。
张仪面无表情地看着陈白起“明白”,便抿了抿唇,转身准备继续前行。
却不料,踩上一块滑石,张仪面色一紧,整个人彻底失衡,眼看一阵天眩地转,脑袋一重,便要磕到脑袋,却在最关键的时刻,被人狠狠一把拽住了手腕。
张仪定了定神,只觉心脏扑通乱跳,久久无法平息下来。
只因离他面部几寸处,一块尖锐石头正凶神恶煞地朝他叫嚣。
他缓缓回头,却见上方的青衣纯良少年一张笑靥灿若阳。
“先生,这次弟子并无‘大惊小怪’吧。”
而被吓出了一身冷汗的张仪:“……”
他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衣服,方正式道:“这次……多谢了。”
系统:张仪对你好感度+10。
陈白起自然不敢受他这一礼,连回礼,只是低下的脸却是始终笑着的。
接下来的路并没有再出什么夭蛾子,他们顺利地采到了需要的草药,两人便原路回去,
却在路上意外错身而过一支香粉脂气的艳丽队伍。
“这是?”陈白起多看了几眼。
这支队伍是由牛车运送,四方车厢外拉灯结采,绮丽美艳,车后随行十几名少男少女,他们的服饰华丽,穿着整齐的木屐,面施粉黛,鼓乐阵阵,笛声悠扬,随行另有十几匹高头大马,马上骑着高大壮汉,腰别长剑。
张仪却无感兴趣,仅瞄一眼便冷冷道:“野闾。”
“野闾?”陈白起看着那在寒冬仍香粉飘飘、妖艳流盼的队伍,若有所懂。
“走吧。”
明显,张仪对这个话题并不愿再多谈。
等回到了樾麓“两仪”队伍,却发现他们暂时扎营的穴居一下便热闹了起来。
一是不知何时来了一群走商队伍,他们在离“两仪”队伍不远处扎营生火、另外便是之前那支与陈白起他们错身而过的野闾“胭脂粉队伍”亦停扎了下来。
很明显,这些人也打算借这个地方休息。
张仪见此,面色一下便冷下来。
“你拿药草去给他们冶疗。”
张仪交待了陈白起一句,便步履愤然步入了其中一间穴居。
这穴居正是沛南山长昨日暂居的。
陈白起眼神闪烁了一下,她将药草交给了之前那个白嫩生的弟子,教了他用法之后便找了一间无人的穴居入内,她放出小白去沛南山长的穴居打探消息。
其实陈白起也觉得奇怪,按理这些商队与野闾队伍只要知道这片穴居是书院士子在借住,通常都会退而避之,如此大大咧咧挨邻而居,着实不符合常理。
小白实播中……
张仪满脸压抑地冲入,沛南山长此刻正与其它两位先生谈话,他听到动静一回头,便听到张仪克制不住喉中冲动道:“山长,何以走商与奚女会在此处?”
奚女=妓女。
沛南山长怔了一下,见张仪如此激动,便轻叹一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柔声解释道:“细雪漫路,一时半会儿他们亦无处可落脚……”
张仪沉声道:“山长知道我问的并非此事。”
沛南山长怔了一会儿,看向左右,便让其它人先退出,方长长呼出一口气道:“此事乃……孟尝君之令。”
张仪顿时勃然大怒。
“好一个荒堂之人!”
沛南山长头痛地揉了揉眉心。
的确荒堂,当他看到这群野汉走商与俗媚奚女领着印着他私鉴信函时,其心情简单无以言喻。
“那走商……”
“走商实乃孟尝君之蝇苟私扈。”
“就为了发难财?!”张仪不可思议道。
沛南山长皱了一下眉,但很快又舒展开来,他看着张仪的眼睛,道:“此番汾海郡之势本就凶险艰难,暴徒与祸疫令其雪上加霜,郡中百姓缺衣少食,哪怕他们是怀揣着另有目的,但对汾海郡的人而言亦是一件好事。”
张仪闻言,诧异地看了沛南山长一眼,但一眼之后,却又艰难地垂下眼,晦黯的神色渐渐沉默了下来。
沛南山长见他似想通了,方道:“你方才去哪里了?”
张仪心中仍憋闷得很,但沛南山长的话却不能不回答。
“与一名弟子外出采药。”
沛南山长亦不过多干涉他的行事,问话也只不过为转移他的注意力,他道:“雪天尽量结伴而行,交待一下别让弟子随意单独乱走。”
张仪:“嗯。”
看到这里,陈白起便召回了小白。
同时亦是满脸无语。
这孟尝君……还真是一个背经叛道之人啊。
召来妓子……估计是用来供他与他的兵马欢乐的吧,她记得“女闾”便是齐国的官妓,这野闾不就是野妓?
还让自己的门客装扮成走商去发国难财。
呵呵,这心还真大。
这还真是正事、私事两不误啊。
她刚感叹完,却突然听到外面传来杂嘈声,像是在争吵大骂。
陈白起出去一看,却见一个漂亮的女子衣衫半露被人推倒在地,嘤嘤哭泣,旁边有一肥肠大肚的凶恶中年男子与樾麓书院的弟子正在起争执,周围围了一大群人。
要说这时代的商人地位远低于士人,但两厢却起争执,要么是这商人身份不简单,要么便真是怒急攻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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