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大殿异常雄阔,昔者百官群集,诸将入殿,天师监朝,而犹有无限广阔之空间。
奏疏如山堆,国事如海流,天下国土、亿万臣民,古今之事尽皆决于一殿,却是井井有条,渊流如瀑。
但今日,它显得逼仄!
黑衣地藏合掌于殿中。祂身前是着冕服提中央天子礼剑的姬凤洲,从帝座之上下来,走到丹陛之前,刺祂以天下之权;祂身后是一袭紫色帝王常服,倒提方天鬼神戟的姜述,从殿外走来,踏进这中央帝国的权力中心。
中央大殿本可以容括一切,但这些都是超脱的力量。
超脱无羁也。
姜述一身独来,提戟入殿,问地藏分佛饼。
但他却并不真正等地藏回答,而是越过地藏,与姬凤洲目光相会。
“朕自东国而来,提戟誓决幽冥,中央天子,三会乃见!”他笑道:“何以吐血相迎?”
昔日齐夏争霸,景天子降仪天观于贵邑,欲会齐天子于临淄。
齐天子退而弗会。
及至曹皆灭夏,景朝递国书以迫,齐天子解下龙袍,披甲带刀,欲会景天子于天京。
景天子避而不逢。
两会不成,今朝三会也!
终亲见。
两龙相会。
帝王见帝王。
天悬二日,一曰“旭日东升”,一曰“大日横空”!
姬凤洲提剑而笑:“东天子幸幽冥,不可无帝王仪仗。此地无酒无歌,地瘠而神隐,好在有朕吐血——权作祝歌,勉为风景!”
这倒是实言!
除了此地,还有哪里能看到中央天子吐血呢?
实在是踏遍河山都不见的绝少风景。
两位明争暗斗不知交手了多少回的天子,第一次正式会面,竟然意外的和谐。
尤其宋淮看这两位帝王的笑容,并无半分勉强,是他这位东天师都极少亲见的真情实感。
姬凤洲当年还在太子位上,就极力主张压制齐国姜述,更是在登基的第二年,就以一座从天而降的仪天观,遏制了东齐刀锋,让齐国吞夏的野望,足足拖延了三十二年。
姜述则是在齐国还不是霸国之时,就设局于中域,想要阻止姬凤洲登临大宝——他笃定自己必能奠定霸业,早早地就把中央帝国视为对手。更是选择在姬凤洲刚刚登基,对朝局把握还不够稳定的时候,悍然押上全部身家,同夏襄帝会猎霸业。
他们都早早地盯着对方看,早于天下所有人,恨不得扼杀对方于襁褓——
这也未尝不是一种惺惺相惜!
天子不轻怒,怒则流血漂橹。
天子也不轻喜,喜则下必附焉,不免臣窥君心。
所以两尊执掌现世最高权力的天子的相视而笑,真情实感,委实是难得一见。
可惜地藏不能享受。
在这中央大殿里,姜述提戟在他身后,堵住大殿门口。
在黄泉已去的空旷旧址里,姜述紫袍微卷,站在干涸了的泉眼的另一边。祂和姜述共立黄泉涸坑,以至于显得此地拥挤。祂低头俯瞰掌中笼,姜述却提戟打量着他的脖颈。
祂和姬凤洲互相压制,但无论是在哪一种战斗形势里,姜述都把握了关键!
地藏这时才觉得,早先说景帝天下无双,未免言之过早。熊稷虽然退位,世间仍有姜述。
“荒枯百代,有真龙生。两位如此英雄,真叫贫僧欢喜!”
地藏幻有千百面,每一面都极尽欢喜,面对如此险局,祂笑得比两位霸国天子更加热烈:“今天下之大,难定于一,非无有英雄,是英雄太多!昔姬玉夙逢姞燕秋,非无雄谋;姬符仁逢熊义祯,乃溃大势。是天无二日并举,君非盖世独雄,此则大业不能成!唐誉、赫连青瞳、嬴允年,乃至于洪君琰、宗德祯,互相阻道,各自成敌。是以国家体制四千年,天下裂而各分,横成天堑。以贫僧言之,两位都有一匡天下之志,都有控握宇内之才,彪炳史册之功,然则——都不能成!”
“是豪杰杀豪杰,狼烟遍起,草木难生;是英雄遇英雄,真龙同代,天下不幸!”
祂掌合中央天子剑,背姜述而抵姬凤洲,声如慈长,舌灿莲花:“生不逢时,天子见天子。何其有幸,轮回有新天!”
“吾有一言教天子!”
祂喝道:“与其虚掷光阴,荒芜雄略,两位何不携手并进,助我创造轮回,以为永世之王佛?”
其声如老寺之钟,又有明心之鼓:“中央天子为中央主,齐天子可东面而王!”
祂是如此真诚,掏心掏肺地为两尊霸国天子着想:“十方净土,三千佛陀,皆以两位为尊。诸天万界,永生永世,再无动摇之厄,不逢苦海之难。好过两位如此豪杰,在位百年而虚掷,再求超脱不可得。古今多少雄杰,退位徒见丑态——诚可为天子悲!”
进则中央王佛,东王佛。
退则……姜述和姬凤洲,总要杀了对方,才有可能证道六合。
祂说的并非谎言,而是真切的事实。
大国之盟,尚有背约。联军一处,不免罅隙。
如今超脱相争,生死一隙,两位意在六合的霸国天子,还真能交托生死?
姬凤洲能担天下,姜述是盖世雄主,但越是如此,为了各自所背负的天下,他们越不可能真正信任彼此。
这条裂隙真实存在,也是地藏赢得此战的希望所在。
“佛陀好口才!”姜述赞道:“真是舌上莲花,唇齿佛国!”
姬凤洲亦大赞:“和尚虽囚居关锁,亦见天下兴替、列国根本,于六合天子之见,着实鞭辟入里!若不修禅,也可为中央一谋主——是否愿解金身?朕请你殿上高坐!宰相许不得你,特以国师相敬!”
“非贫僧巧言令色,实是真理俯拾可得。”地藏之悲,似为天下而忧,地藏之叹,似为众生而悯:“两位都是圣明天子,虚言未可动君心,唯真相方可入君耳。设使天下无姜述,中央东望有何碍?设使中央无大景,齐天子如何不可主中央?举凡道争必分生死,天下归一只归一人。何去何从,难道不明确吗?”
“这真相如刀,令朕耳悚,如芒刺之。”姜述走在地藏的佛土中,走在姬凤洲的中央大殿里,也走在无垠宽广的幽冥大世界。他抵达视线所及、甚至不能及的一切地方,那杆形制夸张的巨大的方天鬼神戟,仿佛一尊嘶吼的神祇,被他牢牢握在掌中:“只是朕有一个问题——佛陀所意之辉煌佛世里,东王佛与中央王佛,孰高孰低?”
地藏诚挚地道:“日月并尊!”
“日月并尊……”姜述意义不明地笑了笑:“则佛陀又何座?”
地藏神情愈悲:“吾自是万佛之佛,于净土之中,与两位同享大自在!”
姜述视线微抬:“那么佛陀还要坐得更高。”
地藏正色道:“辉煌佛世,众生平等。不过各修功德,没有高低之分。”
“不过是朕东面,他中央,佛陀居之上。如此佛世,倒也能分得清楚。有几分公平。”姜述抬起方天鬼神戟,像是举起一座山,像是动摇了整个幽冥世界的撑天柱!整个中央大殿随之摇晃,整个幽冥大世也随之颤抖——
“只可惜……朕独坐至高已久,不习惯与人同座,更不习惯,有人座次在朕前!”
跟姬凤洲并列他都不肯,更何况上头还有一个万佛之佛。
就此移山开天,一戟砸落!
嗡!
轰!
首先压下来的,竟然是十万里超脱战场边缘、连绵神山之前,姬凤洲借天师天权召落的天门。
因为抵在天门外的八部天龙、佛陀护法,已被这鬼神一戟碾成了云烟!
万万里尘烟滚滚,溃散的神佛之力似一场春雨,铺垫在幽冥大地。
本来姬凤洲和地藏的厮杀,已经打破了固有的界限,不拘于十万里地,但姜述一戟下来,反而明确了十万里超脱战场的界限——他以戟锋圈地,要将地藏圈杀在此地!
太霸道!
中央大殿,洞开了大门。三清玄都上帝宫,脱出掌笼。
地藏和姬凤洲互相压制的纠缠已经被戟刃割开了,黑衣的地藏,站在黄泉的涸坑中。
祂的佛掌仍然夹着姬凤洲的天子礼剑,自脑后的佛光宝轮里,又探出一双手掌,竖握一杆镇狱金刚杵,刻梵字曰“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秘藏”。
倾山之时以大地承载,释迦既灭有地藏出。
祂仿佛扎根幽冥世界,与此大世合为一身,就此挡住姜述的戟锋。
握住镇狱金刚杵的这双佛掌,掌背各有一只金色的眼睛圆睁,是金刚怒目!
这怒睁的金刚眸,就这样注视着这尊身着天子常服的大齐皇帝。
仿佛这时候才惊觉——此人举国势而来,却未带一兵一卒,是只身提戟!
这是何等自信的皇帝,又是何等勇武的马上天子!
上知如佛陀者,仿佛这一刻才想起此人是谁。
当今之世,霸国有六。
其余霸国天子,都是霸国的继承者,独独这个姜述是霸国的缔造者!
他是在天下格局已定的时代,打服日出九国,扫尽东域诸雄,而后举国南下,正面击破一代雄主夏襄帝姒元,成就了霸业。
姜述一生无败绩!
与他较论的人,应是姬玉夙、姞燕秋、唐誉、嬴允年、赫连青瞳、熊义祯这等开创霸业的人物。
他却在当今这个时代,与天下争。
谁敢居之上?
谁又有此能?
敕其东王佛而令居其下,给的并不是机会,而是羞辱。
在这交锋时刻,大齐皇帝略略转眸:“朕以东天子,敕命尔等……独善此身!”
轰隆隆隆!
被他所圈定的十万里超脱战场外,那幽冥神祇所化的连绵神山,齐齐后移!
这在事实上动摇了地藏与幽冥大世界的联系。
姜述紫衣握戟,一力而倾!
咔咔咔咔!
两颗金刚佛眸,便如金刚石一般碎裂了,眸中所蔓延开的深邃的裂隙,仿佛永渊。
咔咔!
那双竖握镇狱金刚杵的佛掌,紧跟着生出裂隙。
包括镇狱金刚杵本身,也瞬间开裂。
假性不朽,千万光影。
啪!
悬在地藏脑后的佛光宝轮,几乎有一整个净土世界的力量,可巨大的方天鬼神戟就那么强压下来,强陷进去,将这佛光宝轮碾碎了!
披在地藏的无光佛衣,一瞬间便扬起,像是铺开了永恒的夜晚——但这夜晚被神光照破!
真无穷神力,真无尽帝威!
地藏的佛躯不由自主地动摇,而正面与之相对的姬凤洲,单掌握天子礼剑,决然往上一挑——
那合礼的佛掌就此被剖开。
地藏亦随之仰面。
整个幽冥大世界晦暗的天穹,就此裂开一条看不到尽头的天隙!
无尽的神鬼之气在这道天隙里穿梭,那是观战的幽冥神祇们纷纷出手,紧急缝补此方大世界所受的创伤。
而地藏脸上不断幻变的千百种面容,一层层裂开,仿佛一个又一个的小世界被剖分,最后终于静止——
定格成一张削瘦苍白的脸,在左额角的地方,有一个异常复杂的符文印记。
那是一个凹凸不平的金属方块图案,每一面都镌刻着其意难明的微小的符文。
姬凤洲微微抬眸:“佘涤生?”
地狱无门第四任转轮王,从钜城叛逃的符文天才……被关押在中央天牢里反复折磨、逼问墨家隐秘的那个佘涤生!
地藏竟然借用了他的脸!
当初地狱无门刺杀姬炎月事发,迎来中央天牢追缉,一众阎罗死的死,逃的逃。只有仵官王和转轮王在中央天牢里“久经考验”,熬过了一轮又一轮的酷刑。
而他们又恰好都为地藏所用!
仵官王被地藏送出中央天牢,从而引发了后来一系列的事件,为神侠入天京打开了门。转轮王则似是直接承载了地藏本尊!
地藏保持着仰面的姿态,睁着那双晦沉的眼睛:“想不到堂堂中央天子,竟然也知晓天牢深处一个小小的囚犯!”
姬凤洲嘴角黑色的血迹仍在,但这丝毫无法影响他的威严:“上至王侯将相,下至罪囚刑徒,天子不可以不察——”
帝袍之下他的手臂往下,那高高挑起的天子礼剑又倾势下劈:“想不到你的力量已经不足以支撑一尊佛陀金身,而要借体代行!”
这说明了地藏的虚弱,也说明了地藏全盛期间的恐怖。
一剑而令天下跪。
这一剑直接剖开了地藏的面门!
哗哗哗!
祂金色的血液喷薄汹涌,像是一片海,像是一条河。
祂的佛躯倒下去,仿佛与嵌在幽冥天穹的那些早已黯淡的佛像对视。三千佛,不曾来,辉煌佛世,不曾真有。
可是祂面上一裂而开、愈来愈远的两只眼睛,却分明看着姬凤洲。
而祂说:“欲清苦海浊波,世人大多愚昧,贫僧的确勉强!”
而祂问——
“但是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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