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知天京血战,乃生死仇杀,姬玄贞以“论道”二字来定性,就是并无敌意——
当然,他这会儿是否有敌意,对姜望没有影响。站出来与【执地藏】争名三钟的姜望,怎么都不可能事涉其中。
“我不知。”姜望只道。
他没有必须知道的理由,彼时只是真人的他,也没有知情的能力。
他无须过多解释!不会再有人故意曲解他的心思。
只是……能够在那一战里做手脚的,要么是景国内部的权力人士,要么是昔日降临天京城者——
那些列名于太虚盟约上的大人物。
哪一个都举足轻重,动摇现世。
景国人杀到悬空寺来,以此为言,竟是剑指那位“凶菩萨”么?
难怪如此凌人,有拔寺之势!
今若真个问罪止恶,与拔掉悬空寺也没什么区别了。
姬玄贞倒也干脆,一见姜望此答,即刻转视悬空众僧:“叫止恶出来!”
“止恶大师乃五辈之长,老衲何能颐指气使?”苦命叹息一声,有一种认命般的倔强:“敝寺虽陋,仪矩仍在。晋王不妨先说事情。”
“本王说得还不够明白吗?”姬玄贞抬声道:“那个趁七真论道,诸方云集天京城之机,悄然触动封禅井中月的人……正是你的五辈之长,你们悬空寺的止恶!”
“至于这件事情是他自己鬼迷心窍,还是代表你们悬空寺,那要查过才知。”
姬玄贞一身两仪王服,迎风而展,猎猎威风!“吾皇亲命——若有所阻,必夷之!”
中央天子夷寺令!
在极短的时间里,景国连发两道中央天子令至悬空寺。
前一道是禁绝诸寺对【执地藏】的支持,但颂地藏者虽不闻,我闻钟仍然响起。
彼刻景国方面只是撤走了乾天镜的镜光监察,说是留待后章。
后章便是现在,便是这第二道中央天子令。
姬凤洲远征归来,亲镇天京城后,给了姬玄贞、应江鸿最高限度的权柄,把夷平悬空寺列为一种选择。
才回中央,便把最得力、最被信任的两位强者派出来,以人所共知的伤躯坐镇国都,随时要再发动一场战争,却不虞有任何政治动荡……
这或者说明,亲征【执地藏】后,这位中央天子已经完全度过了政治危机,连调整战后秩序、梳理朝局的时间都不必有,不再把国内矛盾视为主节。
也或者是姬凤洲希望别人这么认为。
但不管怎么样,君无戏言。姬玄贞站在悬空寺门前说出来的这番话,也绝不可能收回。悬空寺若是真的不让景国查,那么这场战争一定会发生。
在这种情形下,再怎么烈性的僧人都只能闭嘴。寺庙兴亡一念间,除了苦命,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代表悬空寺做决定。
巨大的压力仿佛都压在苦命的眉头上,他的愁眉几乎要耷拉到眼皮,道:“天下事,善恶有报,因果有还。若真是止恶法师做的,悬空寺绝不包庇。只是——”
“古来捉贼要拿赃,捉奸要捉双。”
这胖大和尚看着姬玄贞,虽一直以来态度谦卑,可并没有半分实质性的退让:“晋王不拿出点什么证据出来,就要带走我悬空寺长老,更以夷寺来威胁……”
他愁眉愈蹙,声音却放开了:“恕悬空寺不能答应!”
其身后众僧,齐齐合掌:“我佛!!!”
众声汇聚,如成天雷,回荡在高矗的寺林中。
在洪涌般的高呼之海里,有唯独的一声,格外恢弘,自西而来——
“我佛!”
一个身披僧衣、五官雄阔的大和尚,大踏步似踏破了河山,一步便撞进悬空禅境里来。
这和尚好大派头!
独身入场,势压万里,凛然有不测之威。
来此只环视一周,对姬玄贞、应江鸿都掠过,对苦命、苦病等也不细瞧,小视天下!
唯独是看到姜望时,微微点了一下头,算是感念姜某人先前不计回报的帮助。
姜望立即回礼。
前次相见,眼前这位还是提剑杀超脱的霸国天子,冕服贵重,剑横仙林。今日再见,已是僧衣挂身,意甚简朴,成了和尚!
姜望身在绝巅,眺望已久,不免心中一动——
难道这位大楚前帝的超脱之路,定在未来?
大和尚往中间一站,双掌一合——其他和尚合掌,是谦卑礼敬。他这和尚合掌,仿佛把万里山河、亿万黎庶,都按在了掌心——脸上倒是还在笑:“贫僧永恒,代表须弥山而来。”
熊稷出家的消息虽然惊天动地,但对姬玄贞这个级别的人物来说显然已经不新鲜。
他转回头来,看着这位自号‘永恒’的大和尚,仍然保有了相当的尊重:“阁下入寺未久,已经能够代表须弥山了吗?”
“施主着相了。”永恒和尚面上带笑:“贫僧既然参禅须弥山,出门在外,须弥山很难不被贫僧代表。”
姬玄贞听完了回答,仍不知这是须弥山的意思,还是永恒和尚自己的意思,只听到了一种君王式的耍无赖。
便又问道:“须弥山的我佛,和他们的我佛,是一个佛?”
永恒和尚笑道:“天下的佛,不都是一个字吗?”
不等姬玄贞变色,他又道:“然而我们每个人的心中之佛,却不相同。在须弥为弥勒,在悬空为世尊。”
“在洗月为燃灯!”远空中有个声音接道!
继而是一对轰落的指虎。
大齐军神姜梦熊,双拳套在这指虎之中,其身显于悬空禅境之内。叫叠云四开,天风流散。
洗月庵如何才能成为佛门第三圣地?
当然是要有佛门第三圣地的实力。
在这之前,可以先有佛门第三圣地的名气。
具体如何做呢——
多跟须弥山、悬空寺放在一起提!
同为星月原的邻居,当景国打上悬空寺,齐国当然不会视而不见。
虽则两国天子,前不久才联手御敌,默契围猎【执地藏】。但国家之间,总没什么交情可言,该合作就合作,该斗争就斗争——总不至于把一个亿兆百姓的国家,作以人格上的审视。
当然,姜梦熊的态度也很明确,和永恒和尚相同——每个人的心中之佛,都不相同。
他们绝不会毫无保留的支持悬空寺,倘若止恶和尚真有罪证在景国手上,他们也只会眼睁睁地看着止恶受诛。
但若是没有,事情就不再相同。
他们来悬空禅境,是需要景国对这次动作,有更端正的审视。
要是以过往“抓回玉京山审了再说”的风格,今日必不成行。
实在地说,要是没有姜望、永恒、姜梦熊这三尊够份量的大人物在,姬玄贞来一句“竟敢拒捕”就动手,而后仪天观降临,大军压境,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姜望青衫独立,亦不免对姜梦熊行礼致意。
便在这时,太虚勾玉微微荡漾,等了很久的答案,结成信息奔流,通过太虚勾玉,直接涌进姜望的识海——
灭邪教,除妖祟,诛恶首……
少时宫廷,青年家国,壮时江湖……
天下豪侠顾师义的一生,其为人所知、能为史证的部分,尽数于此流淌。
姜望在其中,甚至还看到了一段跟人魔有关的往事。
顾师义阻止了算命人魔的一场血祭,在将要杀死算命人魔时,被一缕剑气阻止。他犹不死心,还摸到了无回谷外,险些被忘我剑气追杀至死——幸好剑气出谷没多久,忘我人魔就忘了这件事。
为什么那位写史者,能够知道忘我人魔忘了呢?
因为当时有很多陈国人都看到了——“长虹出谷千余步,章法皆失,忽似无头苍蝇,团团乱转,俄而散归。”
林林总总的这些信息,每道信息都有两份以上的证据支持,或是旁书别证,或是有人目睹。称得上是详尽且可靠的“史料”。
在梳理这些信息的过程里,顾师义的死,才愈发的具体清晰。
你真切地看到他活过,才真正地明白他死去。
其人已成历史,明日不会再见。
但山高水长,有义神在天边。其志能永存。
与这些信息一起到来的,还有钟玄胤的疑问:“姜阁员怎的没有等在刀笔轩中?”
不待姜望做出回应,太虚无距的波纹只是一闪,钟玄胤的身形便闪现,立身于姜望之侧。
看来是已经自己拿到了答案。
一见众人视线看过来,他立即举起手上刀笔和书简:“本人不代表勤苦书院,也不代表太虚阁,只代表钟玄胤自己。本人不打算发表什么言论,也不存在什么态度,更不会有什么行动,只是与姜真君同行,顺便如实记叙见闻而已——诸位继续,继续!”
看客都来了这么多,姬玄贞也懒得再驱赶一名史家修士,只对苦命方丈道:“贵寺既然有如此决意,要为止恶担责,本王又复何言!不妨将他请出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与本王对质。”
苦命说止恶若罪,悬空寺绝不包庇,他却说悬空寺要为止恶担责。
“什么担责!老衲一人做事一人当,何须谁来相代?!”面貌凶恶的无眉和尚,说话间已从寺林走出,来到众人之前,倒提日月铲:“只是,老衲一生以杀止恶,虽手段暴烈,自问也是铲尽不平事,真不知自己何疚何责,竟劳中央天子钧旨,景人相问!”
悬空寺历史悠久,底蕴莫测。
当年凶名赫赫,却沉寂多年,终于破出死关的“凶菩萨”,就是这种底蕴之一。焉知那塔林之中,还有多少?
与很多埋首佛经、不问世事的禅修不同,止恶以“杀恶”为宗,入世积极。才一破关,便代表悬空寺参与了许多大事,比如“太虚定盟”。
此刻越过悬空寺众僧,走到应江鸿和姬玄贞面前,只将眼睛一翻,顿有凶焰腾起。
“吾辈禅修,此生侍佛。虽寺小势微,难当大国,但止恶一人,也足拒外侮——岂不闻烈焰焚身,乃有舍利出!”
止恶禅师在和景国人剑拔弩张,诸方都在静看。
细细梳理顾师义相关讯息的姜望,却刚好在此刻,心中一惊。
因为他在顾师义尚未完稿的史传里,在抹掉了许多不够符合的人选之后,看到了一个名字……
“豪意”——孙孟!
此君曾与顾师义齐名,同顾师义相交莫逆,有名动一时“三山之义”,是说他们三次联手的生死战。但这两人抵背而战,又何止三次,曾无数次地彼此交付性命。
后来顾师义仍然活跃在江湖,孙孟却在并不具明的某一天,突然地消失在人海。
顾师义已成天下之豪侠,曾经那位号为“豪意”的剑侠,却再也没有出现过。
很多人都以为他已经为义献身,死于壮志——
毕竟从来侠以武乱禁,一位主张“侠不触法”的豪侠,难免处处受制,寸步难行。
但勤苦书院的史学先生,还是翻出旧典,寻迹求踪,找到了这背后的真相。
昔日之豪意孙孟,乃今日刑人宫执掌者、法家宗师公孙不害!
当年他是为了探讨侠与法的边际,才化名孙孟,以侠的身份行走天下。
这事情虽然隐秘,毕竟也在近两百年中。不可能完全地抹掉历史痕迹,一旦被聚集到阳光之下,更逃不脱当世史家的注视。
虽则法家宗师的身份,与“侠”的身份也太过冲突。
但孙孟之名,的确曾经代表公孙不害,出现在江湖中。
念及如今的公孙不害,与顾师义的确从不接触,很符合顾师义所表述的曾为至交后又决裂的情况。
念及当年他续上那桌残筵,与顾师义把酒言欢之地,好像也真个离三刑宫不远。
姜望不由得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有没有可能……公孙不害就是神侠呢?
甚至他也立即想起来,他证道之后第一件大事,是逼迫忘我人魔燕春回改道。但在燕春回改道之前,他想的是扫荡无回谷,杀绝世间敢名“人魔”者。
可他纠集了太虞李一和刑人宫公孙不害一起出手,发雷霆于一瞬。
常年呆在无回谷里不挪身的燕春回,竟然提前逃走!
他一直不知消息是怎么走漏,不愿意怀疑同行者。
若公孙不害就是神侠,此事岂不是有了最合理的解释?
“止恶!你竟还存侥幸!”姬玄贞的怒声,暂时把姜望从思考中拉出,拉到悬空寺当前的紧张局面上来。
这位大景晋王,怒而戟指:“尔辈罪孽深重,焚你残身,当真还能见舍利吗?我闻钟动,便是出自你手,真以为天不知地不觉?”
“我闻钟,我闻钟!说了是一时疏忽,便放在你天京城,【执地藏】忽然摇动,尔等能防?尔等若能万全,则不必有中央逃禅,【执地藏】本该一直囚锁,直至死于时光!”
“愿置佛宝,请以乾天镜鉴照,足证悬空寺之诚。后又支持姜望,夺【执地藏】之名称,足见悬空寺之立场。我止恶一生行事,更是能见肝胆,血痕清晰。”
止恶将日月铲一横:“晋王以此疑我,天下不服。止恶更不服气!”
他极其凶蛮地往前走,霎时间体现的气质,俨然颠倒了金刚,点燃了伽蓝。
“要老衲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既然这么想我死,咱们也别整那些虚的,你我放对,不死不休便是。我若输了,什么罪也不用辩了,你看着书写,掷于残身!你若输了,我亲自为你超度,今次就当景国没来过。事散无痕。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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