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露重。閨
太乙天白玉铺就的广场,在月光之下更显洁白。也由此使得广场之外的阴翳更深邃。
伫在宫门之前、立于广场正中央的那个挺拔背影,如在月中央。
在宫门楼深邃的阴影里,披甲挂剑的宫卫们以眼神互相询问,而没有谁能给出一个令人信服的答案。
确实很难想得到,堂堂武安侯,今天竟跟他们抢饭碗。
虽然宿卫是会多些贴银……但您这么大一个侯爷也看得上啊?!
他们的不解与好奇,都掩盖在面甲之后。
正如这座偌大宫城的寂寞与审视,也都隐藏在阴影中。閨
而姜望并不在意。
他想了很多。
离开迷界的时候,待在凌霄秘地的时候,从云国到齐国的路上……他一直在想。
如今他缄然独立,按剑于长夜中,履行一名金瓜武士的职责,不许任何不该出现的人、任何不该出现的事,在这个夜晚惊扰天子。
在这个夜晚,也没有任何事情再打扰他。
他的仪态非常好,威武峻拔。
他始终保持警惕,不错过任何风吹草动。閨
他伫立在那里,连呼吸都停止了,像一座拱卫宫城上千年的石塑。
于宿卫这件事情上,他做得很好。
只要他愿意,他能够把任何一件事情做得很好。
但有句话怎么说?
“世事难在我愿意。”
没有人知道,名满天下的大齐武安侯,在宿卫大齐宫城的这个夜晚,究竟想了些什么。
披甲挂剑的宫卫们只知道,当天穹出现第一抹熹光,将长夜照破,那彷如石刻般的背影,才第一次动了。閨
巨大的太乙天白玉广场,在清晨有一种寂寞的空旷。
所有的光仿佛都聚集到了武安侯身上。
而他在晨光之中转身,再一次拱手:“臣,姜望!觐见天子!”
这一次,天子的回应没有让他等太久。
或者说,内官之首韩令,本就在宫门楼后静候了很久。
“宣见!”他走出来说。
姜望默默地跟在韩令身后,身上甲胄又化青衫,卸去了一身冷冽的肃杀气质。閨
宫苑深深,廊道曲折。
除却肃立两侧的、全甲在身的宫卫,并无其他人影。
“侯爷站了一晚上,可有什么想法吗?”韩令的声音在前面传来。
姜望道:“不过金瓜武士的职责所在,乏善可陈。”
韩令在前带路,脚步未停:“有一件事情,我觉得还是应该跟您讲一讲。”
“您尽管讲。”姜望道。
“能够随时觐见陛下的人,整个齐国也不算多。侯爷知否?”韩令问。閨
“是我的荣幸。”姜望道。
韩令继续道:“而近十年来,这些能够随时觐见陛下的人里,陛下说不想见的,只有两次。侯爷可知另一次是什么时候?”
姜望道:“还请总管指教。”
韩令幽幽道:“去年年末,计昭南将军独回临淄,报知你失陷于霜风谷。镇国大元帅第一时间来见天子,天子说……不想见。”
姜望一时沉默。
大齐天子不见大齐军神,是明明白白地因他姜望而动怒。是再清晰不过地要姜梦熊一个态度。
诚然入齐以来,他每战浴血,是悬颅于剑锋,来摘取一次次功勋,自问对得起他所赢得的一切。閨
但他也必须承认,齐天子对他的恩赏,的确无复加之!
天子说不想见姜梦熊,姜梦熊是怎么做的呢?
亲往妖界,打破霜风谷,进攻南天城,大战猿仙庭,拳杀玄南公……现在还在养伤。
所以姜梦熊是大齐军神,是镇国大元帅。
而同样面对这句话的姜望呢?
在戍卫宫城一整夜、履行了金瓜武士的职责后,他准备怎么做?
身为内官之首,常年随侍天子的亲信,韩令只希望这位年少得志的武安侯,不要太年轻,太任性,不要觉得自己在宫外站了一整晚,是多么委屈的事情。所以他才会提这一句姜梦熊,让姜望想一想天子的期待。閨
宣见的地方在得鹿宫,天子修行之处。
蟠龙柱绕石台,玉烟恍惚山海。
天子穿常服,坐高台,如在九天之上。
他威严的目光俯落,好似星河垂野,日照雪山。
用并不严厉,甚至称得上温和的声音问道:“武安侯急着见朕,是有什么事情要奏?”
坐在那里的大齐天子,乃是亲手将齐国推上霸主之位的盖世雄主,一生东征西讨,从无败绩。败姒元,平楼兰公,创建不世伟业。如今更是南并夏土,东平近海,声望之隆,更胜于齐武!浑似大日巡天,光耀亿万里!
面对这样一位手握八柄、生杀予夺的天子,没有谁能够不紧张,不忐忑。閨
那东宫太子,也谨小慎微。
那养心宫主,也说如履薄冰。
曾经最受宠爱的长生宫主,也曾裸身衔玉。
他的血脉尚且如此,遑论他的臣属。
“臣,姜望!拜见天子!”姜望一展袍袖,行以无可挑剔的国侯见天子之礼仪。
这套礼仪自礼部官员教过之后,他几乎未有行过,实在是繁复非常。当今大齐天子对这些也并不热衷,向来是能免则免。
而今日的姜望如此端谨。閨
哪怕韩令在身后小声提醒:“圣上修行之所,不必奉行大礼……”
他也规规矩矩地行了全礼。
韩令已经感受到了气氛的不一般,而天子亦沉默。
姜望行过国侯之礼,抬起头来,看向盘坐在蟠龙环金台上的齐天子!
入宫面圣过不知多少次,这是他第一次直视齐天子的眼睛,第一次在真正意义上,看清楚齐天子的样子。
这位把握现世最高权力的东国天子,也并不尽然是眉眼都透着高高在上。相反,他的五官会给人一种亲切的感觉。
他长得很俊,是那种眉眼清晰、如刀刻纹的俊。的确在长相上,也是姜无弃同他更像一些。但是他比姜无弃更深邃,更高渺,也更多了一分无情。閨
韩令的呼吸停滞了。
齐天子倒是并没有被冒犯的感觉,反而饶有兴致地注视着姜望,仿佛在期待他的表达。
台前小子,敢放何言?
姜望深深地呼吸。
他从来都知道,他和面前的这位天子,是存在分歧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分歧当然永远存在。
但抛开一切来说,他是臣,面前的天子是君。閨
臣怎么可以跟君有分歧呢?
身为臣属,可以有不同的想法,不同的意见,在很多时候也可以表达。
但一个庞大帝国的朝向,最后仍然要归于一个统一的意志。
身在这样一个巨大的国家体制里,不可避免地需要抹掉一部分自我。
他和面前这位天子的分歧长期存在。
譬如尘封多年的雷贵妃案,以及牵扯此案的林况、乌列,他尽己所能为两位名捕挽回了名誉,也在那堵历史的黑墙前识趣地止步。
譬如他当着天子的面,亲口拒绝的北衙都尉一职。閨
以及这一次,他拒绝杀陈治涛、招降竹碧琼,拒绝了近海群岛的巨大利益。无论怎么说,无论祁笑本人是出于怎样的想法,发出的种种命令。在这次迷界战争里,祁笑被齐天子赋予了全部的军事权力,在某种程度上,她就代表了齐天子!
齐天子可以容忍姜望对林况案的挖掘,也可以对姜望在红线前的止步表示赞许。
他可以容忍姜望不愿失去自己的独立意志,不愿成为帝国最冷酷、最能贯彻天子意志的刀。
但他能否容忍,姜望对他真正的违逆?
就如在雷贵妃案里,彼时的姜望若再不管不顾地往前一步,结果会是如何?
姜望自己也非常清楚!
之所以会让重玄遵去带他回来,之所以这次觐见遇冷。閨
都是因为他姜青羊正在触碰、甚至已经触碰底线!
齐天子对他恩宠非常,俨然视为肱骨,倚为未来干城,甚至因为他的安危,而对军神动怒。不出意外的话,这一次仍然会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说不得就只是罚个俸而已。
但迷界这样的事情,迷界这样的选择,会是最后一次吗?
姜望自己,又愿意变得更“聪明”,更“圆滑”吗?
要如何回应天子的怒气呢?
韩令已经暗示得非常清楚。閨
姜梦熊也示范得很明白!
“但我是姜望。”他在心里这样说。
人身四海共颤,波涛往复。
人身五府同光,灿烂辉煌。
蕴神殿中,神魂显化之身高踞神座,微垂着头。
嘴唇翕动,喃喃自语:“我可能会做……
“不,我一定会做。閨
“不,我已经做了。
“我做了很多我不愿意做的事情。
“我有很多次,不是真正的我。
“在这里,我将永远得不到……我的‘真’!”
那坐着的神魂显化之身抬起了头。
而在得鹿宫里站着的姜望,躬身低头,双手高抬,手里捧着,玉冠一尊!
“臣姜望,今日除侯服,摘玉冠,放爵印……向天子请辞!”閨
见惯了风雨的总管太监韩令,耸然动容!
他想到了姜望或许会年轻气盛,或许会觉得委屈,或许会与天子抗辩……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姜望竟然要离开齐国!
且不论姜望今时今日在齐国的地位是何等之高,也不论他已经拥有和将要拥有的一切。单只一个问题——他想死吗?
年仅二十二,骄名天下传,难道就已经活腻了?!
齐天子没有说话。
姜望也没有别的动作。閨
得鹿宫里的沉默,仿佛有万钧重!
即便以韩令的修为,亦觉难以承受。
过了不知有多久。
天子方才开口,声音髙渺,不见情感:“武安侯累了,韩令,送他回去休息罢。”
韩令急忙一步赶到姜望身边,伸手引道:“侯爷这边请。”
如果不是在御前,他恨不得立刻把姜望捆起来扛走!
“陛下!”但姜望高喊一声。閨
他这一声喊得撕心裂肺,颇有几分真情,但又立即将其中的情绪强行压住了,一字一字地说道:“臣的路……不在这里!”
天子静静地看着他。
而他没有再抬头。
他弯着他的脊梁,裸露他的脖颈,这是引颈待戮的姿态。
这让齐天子想到了那个在紫极殿外口衔白玉的孩子,想起那场秋霜。
昨夜是否太漫长,风是否太冷?
当今天下最年轻的军功侯若是一心叛逃,无论景国秦国楚国,全都会抢着接手。别看有些人现在跟姜望不怎么对付,恨不得随便安个罪名,杀之剐之。姜望若去投诚,大罗山、玉京山、蓬莱岛,尽可敞开大门!閨
离开迷界之后,姜望有很多的机会去任何一个地方,他的身上不曾有任何束缚。
但是他老老实实地回到了齐国,老老实实地陛见,老老实实地……请辞。
哈!
“请辞”居然与“老实”联系在一起。
齐天子冷笑了一声:“朕这会才想明白,你为何昨夜非要戍卫宫城。姜望,你是否以为守一夜宫门,就对得起你金瓜武士之职。你是否觉得,这样你就与朕两清?!”
作为青羊镇男、青羊子、武安侯,他于阳地立旗,于黄河夺魁,于星月原胜景天骄,于齐夏战场斩将夺旗、浴血撞鼎、封镇祸水,于妖界万死得归,于迷界死尽一军!
作为青牌捕头,他追查雷贵妃案,至林况乌列追封天罗地网伯而止。在天子划定的红线前,给包括林有邪在内的所有人一个交代。閨
哪怕是金瓜武士这样的虚职,他也在告辞前的一晚,尽了戍卫宫城的本分。
自他仕齐以来,齐国所有大战,他无一缺席。但有效死,他必当先。
他在齐国所赢得的一切,都是用身上一条条伤疤换得。他对得起他所有的职,所有的爵,所有的俸。
但他只是低着头道:“陛下知遇之恩、信重之情,姜望无法偿报,永难弥清。恰是因为如此,我不能再呆在齐国。”
“你真的知道你在说什么吗?”齐天子问。
“臣惶恐不知所言!”姜望言甚恳然:“臣只是在娑婆龙域死尽千军,茫然不知何归。臣只是崇敬钓龙客之伟岸,又不知如何与国家利益两全。臣只是与陈治涛并肩作战过,与竹碧琼是生死之交,不知如何全忠义……臣!臣只是看到了心中的真,却又越走越远。臣只是自以为看到了路,可是人们都指着另一个方向。陛下!”
姜望声音颤抖:“臣的一生,难道都要如此两难吗?”閨
“你太放肆了,姜青羊!你怨气颇深!”齐天子在石台之上戟指,点着姜望道:“你知不知道仅凭你这番话,朕若杀你,无人不服?!”
偌大的得鹿宫,如至三九寒冬。
窗未凝霜,而心已结雪。
韩令纵然只是旁观,也感觉寒意彻骨,血髓都无法流动。
举世无依的空荡之下,唯有一个“杀”字反复回响。
昔日的君臣相得,呵斥与笑谈,全都一扫而空。
此刻姜望所能感受到的,只有天子的威严。閨
赤裸裸的、把握生死的威严!
东国天子若要诛一人,则诸天万界不能救。此势远逾万万钧!
肩何能负?
脊何能承?
但姜望只是咬牙道:“今日臣是大齐之属,今日君是万民之主。生杀予夺非天授,皆您自握。微臣生死,在您一念之间。但臣不能欺君,更不愿欺您。臣已经看到了自己的路,臣这样笨拙的人,只能在自己的路上走。陛下若要杀臣,臣无怨也。臣若求道而死,虽死何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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