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在凤溪之畔,见得剑纵青冥,由此看见超凡世界的孩童。
当年在还真观外,奄奄一息,于碎肉浓血中,摸出一粒开脉丹,由此走向超凡之路的少年……
现在已经抵达前无古人的洞真极境,是开天辟地以来,最强的洞真修士。
但这一点,只是他自己知道。
只有真正看过他的剑的人,能够明白。
世人未见得能知晓,天下强者未见得认可。
只有如当年向凤岐那般,打遍天下无敌手,打得举世真人都服气,才真正立住这“名”。
名即势,名即力。
要经得起所有人的注视,也要经得起所有人的检验,从寂寂无名走到天下皆知,从壑谷走到绝巅,这就是一尊真人加冕的过程。
真人加冕,即为【真君】!
当然不是所有的真人都是如此,只有天下洞真修士里最强的那一位,才有资格走上这样的道路——举世无敌的路。
这是一场恢弘的跃升仪式,在全天下的注视中,一步步走上超凡之路的顶点。
就如大牧女帝为神冕大祭司加冕,确立君敕神命,从此奠定草原王权至上的威严。
向凤岐当初就是转战天下后,才携此大势,以洞真无敌的绝世姿态,向站在绝巅的姜梦熊,发起挑战。
誓要凭一己之力,复起一个已经破灭的时代,再兴飞剑横世的辉煌。
最后他失败了。
但他的传说,永久存在。
今日姜望要摘这“洞真无敌”的名号,已不必如向凤岐当年一样,辗转诸域。天下都知他名!
一个杀力第一的陆霜河,四尊距离绝巅只有半步的武道宗师,已经证明了他毋庸置疑的强大。
而今放眼天下,五方域中,这真人境界里,只有两个毋庸置疑的第一,还值得他出手。
北域第一,黄弗。
中域第一,楼约。
其余南域、西域、东域,乃至于幽冥、虞渊、天狱、诸天万界,都没有压服一切、令所有强者心服口服的洞真存在。
对于今天的姜望来说,这世上已经没有任何一尊真人具备挑战性。与任何一尊真人交手,都缺乏意义。
唯独这两个已经击败过无数强敌,多年来称名某一域第一的强者,能够为他“确名”。
就像是冠冕上的最后一粒旒珠。
以之增色,昭告诸世。
如黄弗的北域第一,是胜过立下真人八千里边荒碑的中山燕文、真人体魄第一的呼延敬玄而立名。
如楼约的中域第一,多年来也不知掀翻多少挑战,屹立在中州不倒。
他们本身已是荣名。
天涯台外田安平与楼约一战后,他的力量就为天下所公认,大泽田氏即刻声势大涨!
姜望之所以选择楼约而非黄弗,自然还是因为李龙川。
这是他之所以在天子面前沉默,之所以在此刻西行。
他知道大概率一切都与楼约无关。
但就如重玄胜所说,气不顺,撒撒气罢!
赢谁不是赢呢?
与亲朋好友都写了一遍信,当然还是报喜不报忧的那一套,总归是自己怎么潇洒怎么厉害怎么威风,只字不提怎么艰苦怎么危险怎么伤心。李龙川的事情是处理了的,天道状态是解决了的,衍道是近在眼前的,姜望是洒脱且幸运的。
青雨安否,安安快乐否,光殊开心否,净礼自在否……
大家都好罢!
出了临淄,一路西去,踏行空中。
忽然高穹亮起一个璀璨光点,俄而暴耀于前。惊世的锋芒!剖光斩元,仿佛洞穿天穹而独在。
姜望施施然抬起一指,点在身前,便按住这光点——
一支无柄的飞剑,在他指尖疯狂旋转。
由此卷动的剑气与狂风,瞬间结成巨大的横空的龙卷。
姜望的手指再往前按,此剑骤止。剑气风暴亦弥散。
这时候茫茫云海才分野,在那流动的波澜里,走出来一个布鞋布衣的死鱼眼男子。
乍看是个胡子拉碴的颓废中年,细看面容却很有几分年轻。
剑名“龙光射斗”,人名“向前”也。
“我这一剑,如何?”向前抬手一招,锋锐无双的龙光射斗便倒飞回去,化作一寸长的小剑,绕着他的五指穿飞,好似龙游五指峰。
姜望掸了掸衣袖:“你是不是天下第一神临我不知道,但天下神临杀力之甚,应当无有如你者。”
向前用那双无神的眼睛,瞥了一眼姜望的手指,撇撇嘴:“都没擦破油皮。”
姜望笑了:“想要擦破我的油皮,你当你是楼约?”
向前的眼睛一霎亮了几分,但又迅速敛去。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真觉得自己回到了当年,在还那么稚拙的时候,抬眼望到撑天的剑峰,从此敬之如神。直至神话破碎,剑峰倾颓,那一刻的崩塌,贯穿了他的余生。
“你已有无敌之势。”向前情绪复杂地说。
如向前这样的挚友,亦不知姜望现在的真正力量,这正是加冕于中州的意义。
姜望道:“你说错了。我是有无敌之力,现在不过是于高峰瞰丘陵,漫数起伏。最强的那一位已经被我战胜了,故而现在看谁都尔尔。”
向前谈的是自信,是气势。姜望说的是视角,是现实。
但现实听起来,比最狂妄的认知还要狂妄。
向前抬了抬眼皮:“你不要说,你战胜的最强的那一位,是前一刻的你自己。”
发生在心牢里的“真我”与“天人”之战,除了姜望自己,没有任何人见证。
人们最多知道他已经挣脱天道深海,无人知晓他竟然将天人困锁起来,与之做笼中斗,最后还战而胜之——且不说化无穷为有穷的那一步,是姜望付出多少努力才做到。即便化无穷为有穷,天人状态也通常都是一个人的最强状态。自我何能独胜之?
这是打破认知,超越想象的路。从前没有出现过,往后也很难再重演。
姜望道:“我知道这听起来不太容易接受,但这恰恰是事实。”
向前认真地看了姜望一阵,确定姜望并没有开玩笑,于是也渐而严肃。
他收去龙光射斗,双手皆并剑指,交错于身前,对姜望行了一个端正的剑道古礼,沉声道:“姜真人,吾今日闻讯赶来,欲随行于你。要见证两代洞真无敌的交替。”
此刻的他显得十分正式、庄严。
他代表失落的飞剑时代,代表称名绝巅的唯我剑道。
当初向凤岐剑试天下,打遍所有洞真境强者,他这个唯我剑道的唯一真传,便是举世无二的全程见证者。
他的这份正式,这份庄严,是为“洞真无敌”这个名号,也是为他逝去的师父,那位剑道传奇。
他亲见辉煌的铸就,亲见辉煌的陨落,如今要亲见“洞真无敌”之名的交替。
或许今日才是最后的告别。
姜望亦肃容,此刻他不把向前当做他的至交好友,而是尊重他作为飞剑之术的传人,向凤岐时代的见证者。
他回礼道:“若说是这般见证,天底下的确没人比你更适合。向兄,便随我来,请证此锋。”
两人便同往。
这时又有彗尾一道,横行于空。
“且住!稍等!”
彗尾流光一收,白玉瑕跃将出来。一身绣纹精致的锦衣,玉带拦腰,肤胜霜雪,好个翩翩男子!
他一来就道:“好你个向前,我一猜就知你在这里。出门也不说一声!”
向前只是翻了翻眼皮,懒得说他懒得说一声。
白玉瑕又看向姜望:“东家这是要剑斩楼约,证名洞真无敌,继而证道真君了?”
姜望摇了摇头:“只说对了一部分。我寻楼约只是切磋,分个高下而已,没有理由杀他。”
白掌柜知李龙川之不幸,但也只是遥知消息,并不具体。生怕东家不冷静,故而匆匆赶来,听到这里才算放心。又看了看向前:“那他来干什么?”
姜望知道向前懒得多说,便帮忙解释:“他来做个见证,见证我证名洞真无敌。”
白玉瑕想了想:“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姜望瞥他一眼:“不知道就不要讲了。”
但白玉瑕还是倔强地传音过来:“向前虽然是我的好友,但是做掌柜的不得不为东家谋。东家,这么重要的一战把他带着,是不是不太吉利。毕竟向凤岐……有时候运势这种东西,咱们还是可以适当地相信一点。”
姜望不愿废话:“你要不要一起来?不来你就回去看店。”
“店里倒是有连玉婵呢!”白玉瑕显然心动,但又迟疑:“我怕我妨你……”
姜望笑了:“打一个楼约,你能妨我什么?今天我还不准你走了,就让你看看什么是绝对的实力!”
说罢弹起剑光一缕,将白玉瑕缚住:“向兄,烦你拽着他走!”
“唉、唉、唉!”白玉瑕连道:“这怎么好!”
姜望已走了。
向前懒得拽他。
白玉瑕也就自己跟在身后。
三人谈笑之间,很快就飞离了东域。
在东华阁里,姜望其实看到一份奏呈。确切地说,是两份奏章,并在一处。
因为是已经发生并施行了具体决定的朝议,倒算不得机密,就那么摊开在那里——东华阁里的那座石屏风前,有一张大桌子,四周一圈是紫檀的木板为缘,大桌内围微缩刻画齐国万里山河。
空白木板上面横七竖八地堆了许多奏章、卷宗之类的文书——可见天子的书房也不太整齐。
姜望等天子的时候,顺便瞅了两眼,实在是不错的读物。
这两份奏章,分别来自朝议大夫宋遥和朝议大夫陈符。
宋遥奏曰,天象混乱,民众不安,恐生妖氛,食民膏脂,济民何辞?遂守太庙,以正天时。
陈符也上奏,说天地斩衰,是超脱之悼,天生其礼,所谓“正天时”,反是“乱天序”,不循天常,恐有余殃。
两人各说各的道理。
两份奏章录在一起,天子在最后以朱笔批注——
“民为重,礼次之,天道再次之。”
一锤定音。
才有姜望这一路行来,日夜如常,风雨有序。
但一出了齐国,天象又归于混乱。
齐国内外,几是两个世界。
姜望又想起来,当年他第一次来齐国,看到普通的齐国百姓,竟然有“郊游”这种活动,感到非常不可思议。普通人何以能在郊外如此放松?他若一辈子待在庄国,恐怕永远不知道,这世上有地方是不存在凶兽的。
当他站在现世的极限高处,再看这个世界,又会有什么不同呢?
是否会颠覆过往的全部认知?
他很期待那一刻。
曾经在星月原外,他对意图拉他入伙的赵子说,在他真正看清这个世界之前,他不想贸然做些什么。他说他不想用他的愚蠢来伤害这个世界——因为他已经为自己的愚蠢和无知,付出过很多代价了!
那么,当他拥有现世极限的力量,站在超凡绝巅来俯瞰一切,回首一路走来经历的所有,他又会如何看待这个世界?
眼前的天空,炎夏有雪。
姜望踏雪而过。
向前和白玉瑕一左一右,紧随其后。
……
……
二证天人,二次从天人状态挣脱的姜望姜真人,出得东海,西行入齐,在祭奠李龙川之后,又往西——仗剑向景国而来。
这消息顷刻传遍天下。
今日何似旧日。
这很难不让人想起靖天六真的旧事。
也很难叫景国人不紧张。
“他想干什么?”天京城中,有一场为姜望此行而开的堂会。
人不多,大部分是适逢其会,便一起议一议。
在座者有瑞王姬青女、璐王姬白年、长阳公主姬简容,以及刚刚封王的中域武道第一人、武道真君姬景禄。
主持会议的,却是北天师巫道佑。
这位四大天师之中最年长者,白发白须,仙风道骨。端坐在那里,神情不愉:“真当天京城是他想来就来,想撒野就撒野的地方?”
姬青女搭了搭扶手:“王坤已死,东海之事已结,是非对错本王不想再论。王坤的家人是底线,不可触及半分。孤已传令承天府戒备,他若敢去闹事,说不得也只能宰了这个第一天骄,以祭大景刑刀。”
这位大景瑞王有些女相,生得阴柔,说话却很有气势。坐在那里,掌握八方。
“瑞王多虑了。”姬景禄摇摇头:“姜望不会做这种事情。”
景国人对姜望的感受是复杂的,但无论多么憎厌他,都得承认——无论在何等暴怒的情况下,姜望都不会杀王坤全家。
“小王相信您的判断,但相信归相信。”姬青女道:“无论中间有何曲折,王坤都是死于国事。孤不可不为王氏多虑。”
巫道佑点头:“此是正理。”
璐王姬白年是极俊朗的长相,尤其笑容非常灿烂,整个人极具亲和力。他笑道:“那么依王叔看,姜望此行何为?”
作为晋王姬玄贞的嫡孙,姬景禄在景国皇室内部,算是辈分很高。
在场这些个有望争龙的皇子皇女,都是他的子侄辈。
但在姬白年这些人面前,他也不拿大,很认真地说道:“无非循无涯石壁前例,问剑楼约罢了。就算有些怒气宣泄于剑,也不会真把楼约怎么着。因为靖天六友之事,很多人都觉得他行事偏激,容易发疯。但就我看来,他其实一直是个守分寸的人。”
长阳公主姬简容若有所思:“架还没开始打,剑都未出鞘,王叔竟已笃定楼约会输么?”
“我在洞真层次不如楼约,亦不如姜望。大概是没什么好说的。”姬景禄道:“就算是我的一个无由的感受吧。”
巫道佑静坐在那里,悠然道:“玳山王说姜望守分寸,也是无由感受么?”
所谓“玳山王”,正是姬景禄的封号。封于玳山,遂有其奉。
因为晋王在前,只封二字王爵,算是削了几分尊贵。
姬景禄抬起眼来,环视诸位:“与其咱们在这里无端揣测,何如直接问他?所谓开门见山,诚言君子也!”
说罢了,他直接轰出一拳。
此拳化为翡翠青龙,须尾俱全,活灵活现。即刻飞出府外,游向高天,径问远来之真人——“君今何来?”
俄而,一道剑虹挂日,有朗声游于庭间——
“圣贤云,二十及冠,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
“姜望不知天命,尤其有惑,迩来万里,人生长憾。但二十岁时是自己戴的冠,马上三十,也自己加冕。君若有暇,何妨共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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