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哭良久,一道灵光突然闪过头脑,崇文猛的抬起头,看着林喜说道:“不对,不不不,这说不通,高帝何等英明,怎么会让我躲到琉球。琉球三山本是大康藩国,唐营更是弹丸之地,消息无论如何也瞒不住。
一旦永济和陈仁孝得知我在琉球,只要遣一介之使,琉球三山就会缚我到南京,到那时唐营该当如何?抗旨谋反么?谅你们也没有这个胆气。”
林喜颤巍巍的摇头道:“琉球可不是最后一站,闽中36姓会派人把陛下。。。或者燕王送走,送到绝对安全之地。”
龙王岛大出海已经不是奉天殿崇文天子了,除非同生共死,他绝不会轻信任何人,哪怕是有祖父亲笔圣旨,哪怕看起来忠心耿耿的三朝老臣。把自己卖给永济,那实在是太诱惑人了,兴许林家就会出个侯爵。
崇文逼视着林喜,目光像刀刃一样锋利,似乎要看穿老儒的内心,他一字一顿的说道:“是、哪、里?”
林喜坦然看着崇文,苍老的声音不带一丝迟疑:“在东海之南的南洋,有一座海岛,与占城、真腊鼎恃而望。这座岛名昆仑山,方圆百里,山高而方,是过往海船的航标。岛夷却十分野蛮,山穴聚居,无衣褐,以野果鱼虾为食。
这些蛮夷十分凶悍,乘独木舟劫掠过往船只,往往生食人肉喝人血,是南洋大害。高帝密遣亲将,渡海而南,占据昆仑山,又从大康沿海密迁百姓万余人,在海外立国。高帝口谕,命我闽中36姓将持玉者送到昆仑山,岛人见到昆玉,就会奉持玉者为昆仑山之主。”
崇文摇头说道:“就算是天高皇帝远,区区昆仑山,又岂能当大康无敌水师。”
林喜继续说道:“昆仑山之所以安全,是因为山下就是昆仑洋,这片洋面是入南洋和西洋的咽喉要路。
但是昆仑洋十分凶险,海客有谚:上有七洲,下有昆仑,针迷舵失,人船孰存。这就是一个鬼门关,若没有精于针路的海人领航,多大的舰队也是死路一条。”
崇文还是摇头,说道:“以大康之大,人才之众,难道找不到熟稔昆仑洋的领航之人么?”
林喜叹了口气,说道:“是啊。。。陛下以为高帝禁海之策如何?”
崇文说道:“高帝明并日月,只有这海禁实在是不可理喻。走进大海才知道,海上才是我康人的富强之源,禁海不能遏制敌国,只能苦了百姓,制造更多的仴寇。”
林喜看着崇文,缓缓说道:“陛下能看清楚的事情,高帝如何不知。高帝晚年,禁海尤烈,风传高帝将沿海之民一律内迁,不迁者皆斩之。
其实不是,高帝将精于操舟航海之民户,秘密迁徙海外。昆仑山、渤泥国、坤甸等等,也包括久米岛唐营,这里名曰36姓,其实早就不止36姓了。
再加上搜缴两桅海船,焚毁官府和民间针路薄,彻底隔绝海路已经20余年了。老舵工已尽,而新火长不生,如今的大康,已无下昆仑洋的海客。这都是为了保护昆仑山,为了给孙氏子孙留下最后一块安身之地啊。”
崇文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原来高帝禁海,还藏着这么一个隐秘缘由。高帝行事,真是惊天动地,手笔之大,崇文自愧不如。
见崇文神色有异,林喜赶紧说道:“陛下不必忧虑,大康本土虽无远洋船工,但是在我唐营,却满满都是操船好手。闽中36姓,都是大康忠臣,为报高帝之恩不惜一死,我等必将陛下安全送往昆仑山,称王海外。”
崇文坚定的说道:“不,我不去昆仑山。”
林喜的长眉微微一颤,依然沉静的问道:“请恕老臣昏悖,这又是为何呐?”
崇文站起身来,一边踱步一边说道:“我本是寻常之人,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智勇不及高帝万一。那时候我少不更事,真以为自己是圣天子天纵英明,要做出高帝那样的丰功伟绩,建立一个我的大康。
离开南京我才明白,什么圣天子英明神武,那不过是群臣的谀辞而已,愚夫才会当真,可笑我自己真的信了。之所以我坐在龙椅上,你林老夫子只能在这海外斗室,并不是我才智过人,只不过因为我乃高帝长孙,高帝爱我而已。
天下是高皇帝之天下,并非是我孙汀之天下,高帝从来就没有指望我建立什么勋业,我只要守住社稷,传诸子孙,高帝就很知足了。可就是这点可怜的愿想,我也没有做到,4年时间,我把高帝的基业丢了个干净,拱手把天下送给了燕王。”
听崇文说的沉痛,林喜忍不住说道:“陛下不必妄自菲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崇文站住了,挥手止住林喜,继续说道:“老夫子不必宽慰于我,我的左近向我说过太多这种话,我不赞同。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如果我连自己都认不清,就连中人之姿都没有。离开南京之前,我真的不知自己。。。其实只是一个不谙世事的纨绔。
仓皇逃窜的这1年,我以为胜过在南京的26年。我挨过饿,生过病,受过太多伤,我在烈日淫雨之中逃命,在怒海狂风中挣命,在千军万马中冲阵,不知多少次被追杀,被刺杀,被囚禁,被出卖,我也暗算别人,伏击别人,杀人父兄,连女人也不放过。。。可是我不后悔。
因为我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这是天下至明至简的道理,瞎字不识的贩夫走卒都懂得,可是深宫中的崇文天子永远也不会明白。”
老夫子林喜静静听着,渐渐感到了这个青年的不凡,不是作为皇帝,而是作为一个人。孔子说,已矣乎,吾未见能见其过而自讼者也。落难天子不仅知己过,且言辞苛刻近乎自讼,这本身就是巨大的勇气。
何况他还是做过天子的人,皇帝身边有太多奴颜婢膝,太多谀词如潮,除了极少数英明之主,怎么可能真正认清自己。可是眼前的这个青年,遭遇挫折,历经磨难,没有志气衰颓,而是反躬自省。
想到这里,他倒真想听听崇文悟出了什么。他沉声问道:“陛下懂得了什么道理呐?”
崇文苦笑着说道:“这世上,怕只有活下去最难,越是人穷力弱,活着越难。”
林喜叹道:“正因为如此,神武高皇帝才要建立一个公平之国,小民也有活下去的权力,只要奉公守法,不用向任何人卑躬屈膝。”
崇文沉默了半晌,说道:“在我少年之时,听到太多高皇帝英勇奋战的往事,那时候我经常想,高帝为何要冲锋陷阵,舍死忘生。做了皇帝,依然宵衣旰食,没有一刻清闲,图的什么。
有内监曾经跟我说过,高帝曾经在8日之内,收到1666件公文,合计3391件公事,每天要办4百余件事。别说是口含天宪的皇帝,就是一个年近70的老农,也有含饴弄孙之乐,高帝之乐又在哪里?皇帝如同苦役,富有四海又有何生趣。
天下人都明白高帝为何勤苦克己,唯独我这个他最爱的至亲不明白。因为我从来没有挨过饿,受过冻,从来没有人违背我的意愿,从我降生的那一天起,日日锦衣玉食,我哪里知道黎民之苦。
直到我逃亡东海诸国,看到了太多饥饿和疾病,我看到了太多的苦难和凄惨,天下到处都是不公,到处都是入娘的不平,到处都是人掳掠人,人欺压人!入娘的,高帝如果不拼死抗争,勤劳政事,就会有更多的人万劫不复,黑鞑时代人相食的惨事就会重现。
高帝是光耀千古的伟丈夫,他老人家见不得强者恒强,弱者恒弱,所谓下民易虐,苍天难欺是也。既然苍天不能给小民以公正,那么高帝只能仗剑而起,为生民请命,这就是他奋战一生,不敢贪图逸乐的原因,他要建立一个万世不易的公平之国,康明之国。”
崇文说的慷慨激扬,就连见惯世事沧桑的耄耋老翁也激动起来,轻叩桌几,由衷的赞道:“说的好啊!高帝在天有灵,听到陛下今日之言,一定会很欣慰吧。”
崇文又开始踱步,他轻轻的摇头道:“不,不会,高帝只会痛心。因为今日之大康,并非高帝心中之大康,无论是我,还是永济治下,依然是豪强横行,战乱频仍,人民卑微求活,大康不康,被我叔侄糟蹋成这等模样,高帝又怎么会欣慰。”
林喜迟疑的问道:“那么陛下以为。。。怎样才合高帝之意?”
崇文停住脚步,重新坐到官帽椅上,呆呆看着虚空,良久才说道:“我不知道。”
林喜暗暗发笑,到底是年轻人,空有一腔雄心壮志,却不免流于空泛。
停了一下,崇文说道:“高帝抑制豪强兼并,最是英明不过,但是抑制商贾,有些太过。无商贾则无百工,百工弱而国恒强者,自古未之有也。老夫子以为如何?”
林喜沉思片刻,说道:“贾人奸猾,贱买贵卖,媚富凌贫,一旦聚敛财货,不免聚酒赌博,奢靡无度。高帝抑制商贾,是正人心,淳风俗之举,老臣以为,并无不妥。”
崇文摇头道:“赐不受命,而货值焉,难道子贡也是媚富凌贫,奢靡无度之辈么?”
林喜摇头苦笑道:“到底不如颜回之贤。”凝眉沉吟片刻,老头子继续说道:“高帝抑制商贾,并不仅是厌恶贾人奸邪,也是为国家考虑。当黑跶丧乱,中原人相食,而富商大贾衣文采,食粱肉,日日拥姬歌酒。
长此以往,哪个大好男儿会持耒力耕,苦读诗书?又有谁肯为国家持戈而战?若人人贾贩牙侩,奔走道路,天下必然饥寒,高帝驱逐黑鞑,绝不会做又一个黑鞑。”
崇文沉默良久,终于服气的点头道:“高帝谋国,当然是深谋远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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