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宝衣低头,抚摸过素白中衣,笑容娇甜:“他还不知道呢,好想立刻告诉他……”

    尉迟垂下眼帘,睫影在俊美的面庞上勾勒出黯然。

    他很快敛去多余的情绪,看了看小楼阁,又替南宝衣关拢花窗:“江南湿冷,湖心小岛比别处还要冷,妹妹怕是吃不消。明日我回禀父亲,把你接到我院子里住。”

    南宝衣微怔:“但——”

    “我知道妹妹顾忌男女授受不清。”尉迟坦然一笑,深邃的眉眼舒展开,依稀又是当年长安城里,那个离家千里的顽劣少年郎。

    他给炉子里添了些炭:“但妹妹如今怀有身孕,在这里摔上一跤,身边连个照看的人都没有。我给妹妹挑两个丫鬟,再请个稳婆伺候。第一胎总得仔细着些,否则留下病根就麻烦了。我姨娘生我的时候便留了病根,如今……”

    他低下眉眼,拿火钳捅了捅烧红的炭,没再继续说。

    南宝衣注视着他。

    炭火映亮了他的脸。

    他轮廓英俊,那双桃花眼潋滟着浮光掠影,含着几许温柔,也含着许多伤痛,是介乎于少年和男人之间的模样。

    南宝衣认真道:“尉迟,谢谢你。其实我也很想离开这里,我也是第一次怀孩子,好多事都不懂,小娃娃在肚子里踢一下,我都紧张的不行。身边有侍女和稳婆照顾,我便不那么害怕了。”

    她倒了一盏热茶,递给尉迟:“对了,当初你离开长安时,说是要回家照顾病重的母亲,伯母现下身体怎么样了?”

    尉迟接过茶盏:“夏秋的时候好了些,自打入冬以来,就突然卧床不起。如今拿参汤吊着命,说不定哪天就没了……”

    他吹了吹茶汤,忧心忡忡。

    ……

    尉迟走后没两天,南宝衣就被放出了湖心小岛。

    她被尉迟领进一座干净清幽的小院子。

    居住的厢房已经布置妥当,一水儿的花梨木家私精致古雅,衣橱里放满了今冬江南流行的袄裙,妆镜台上也准备了胭脂水粉和珠钗首饰。

    尉迟挠挠头:“府里虽然富贵,可我手头能用的银钱却不多,暂时只置办得起这些……从没照顾过小姑娘,也不知道妹妹喜不喜欢……你若不喜欢,将来我攒够钱,再给你买你喜欢的。”

    南宝衣抚摸过那些胭脂水粉。

    西域的螺子黛、东海的珍珠粉,看一眼就知道相当昂贵。

    她由衷道:“谢谢。”

    好歹蹭了尉迟的好处,她按照礼数,去拜访他的姨娘。

    侍女打开毡帘。

    屋子里颇有些昏暗,浓厚的苦药香扑面而来。

    转进内室的时候,南宝衣注意到尉迟在洞月门外停顿了片刻,才放轻脚步踏进去。

    帷幕高卷。

    靠坐在榻上的中年女人被病痛折磨得厉害,已是瘦骨嶙峋,手里却握着针线,还在做绣活儿。

    见他们进来,她凹陷的眼睛绽出神采,连忙放下针线,拉住尉迟的手,去摸他的袖口:“天寒地冻的,怎么穿得这样单薄?我前两日才给你做了件加棉的袍子,叫侍女给你送去,你怎么不穿?”

    尉迟沉默地在榻边坐了,替女人掖了掖被褥。

    女人注意到南宝衣,不禁更加高兴:“北辰,这位姑娘是谁?你怎么也不给姨娘引荐引荐?”

    尉迟声音淡淡:“北方的来客,沈皇后的人。”

    南宝衣稍稍福了一礼。

    女人怔了怔。

    注意到南宝衣怀着身孕时,她脸上的喜悦化作尴尬,软声道:“我还以为,她是你……”

    她替尉迟理了理领口,笑着转开话题:“我给你做了几件中衣,用的都是好料子,你带回去穿。”

    “又不是没有婢女,姨娘何必亲自操劳。”

    “原就是绣娘出身,这辈子,我也只能做点针线活儿。”女人温柔地抿了抿他鬓角的碎发,又笑着望向南宝衣,“北辰难得来看我,中午你俩留下来,陪我一起用膳,好不好?”

    女人病得厉害。

    尉迟不怎么愿意来看她。

    南宝衣偶尔会来陪陪她,向她请教怎么给小宝宝做衣裳和虎头鞋,西窗下冬阳温暖,女人精神好的时候,她觉得对方的侧颜有些像沈皇后。

    女人给虎头鞋缀上小珍珠,挽起一缕碎发,温声道:“南姑娘总是看我,可是因为我和那位皇后娘娘长得像?”

    南宝衣点点头:“两分像。”

    女人将小珍珠穿进绒线:“托了这两分像的福气,我才当了老爷的妾室。听说当年夫人进府,也是因为和皇后娘娘长得像的缘故。夫人年轻的时候就去世了,老爷这些年一直未娶。外人说是因为老爷对夫人情深难忘,可我知道,我和夫人,都不过是皇后娘娘的替代品。”

    南宝衣学着她,从妆奁里挑了颗小珍珠,却怎么也穿不进绒线。

    她捏着珍珠,好奇地抬起丹凤眼:“皇后娘娘和尉迟大人,究竟是怎么认识的呀?”

    ……

    老屋檐泛着青黑,荒芜的园林里积着薄雪。

    偶有飞鸟掠过,企图啄食雪地里那一串串红艳艳的小天竺果。

    沈姜坐在廊下。

    褪去了华贵的凤袍和凤冠,她衣饰清婉端庄,只是眉眼却过于艳丽,像是能够灼烧人心的荼蘼牡丹。

    她盯着不远处的那株桃花树。

    上百年的老桃树了,枝干粗壮遒劲,冬日里光秃了枝桠,枝梢上落了一层薄雪,压得重了,漆黑的枝干便发出一声脆响,折断在雪地里。

    白茫茫的雪景模糊了视线。

    依稀之中,她眼前浮现出那年的春暖花开。

    她在江南遇到了擅长抚琴的昭奴,却因为嫁人的事和他产生分歧,她独自跑到街上招惹男人想叫他吃醋,却忘记了这里不是长安。

    她运气不好,招惹到了尉迟家族的嫡长子尉迟卿欢头上。

    因为容貌太盛被对方一眼相中,招惹不成反而被他带走,囚禁在这座偏僻的园林里,他甚至每日都要来幸她。

    或在窗前,或在那株桃花树下。

    那十七个日夜,是她这辈子度过最漫长的光阴。

    她记得裙钗凌乱,裙裾高卷到腰间,赤着细背被抵在桃花树干上承欢,是怎样的滋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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