沂州。
军营,走向俘虏房的钱小成活动活动了肩膀,疼得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五官都差些扭曲起来。
昨夜出城夜袭吴军大营,他们虽然斩获颇丰,还抓了一些个俘虏回来,但钱小成自个儿却差点儿把命丢掉,胳膊现在还沉甸甸的使不上力。
“你这胳膊就是扭了,至于疼成这样?我严重怀疑你是在我面前做样子,有意嘲讽我。”旁边的王小林杵着一根拐杖,走得一瘸一拐,左腿上缠着重重布条,包裹得像是个粽子。
钱小成瞥了王小林一眼,没好气地道:“要不是为了救你,我至于被铜锤砸一下胳膊?若非我修为有进益,这条胳膊就算不留在吴军大营,也非得断了不可。”
王小林单手做抱拳状:“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谢你一声可好?你要是觉得不够,待会儿吃饭的时候我请你喝半碗肉汤。”
钱小成:“......”
沂州大战这些时日以来,他们并肩浴血配合作战,彼此相救早不是一两回。
两人走进关押俘虏的营房时,停止了斗嘴,他们这趟是带着任务过来的,现在有正事要办。
不是什么紧要任务,只是常规任务,每回大军出城夜袭,若有机会总会顺手拧一些俘虏回来,向他们了解吴营中的各种情况。眼前这批俘虏是他们营昨夜带回来的,自然也由他们营负责讯问。
本着分开关押分开讯问的原则,钱小成、王小林走进的这间营房里,只有四个吴军俘虏。他们进营房的时候,两名反抗军将士正把碗筷收走。
“都吃过饭了?怎么样,咱们反抗军的伙食还不错吧?”钱小成扫了一圈房中或战或坐的四名吴军,一边笑容和煦态度随意地发问,一边走到桌前坐下。
没有人回答他的话。
四名吴军都受了伤,模样颇为狼狈,精神很是不好,当然他们的伤并不重,重伤员他们一般不会俘虏,就算俘虏了现在也在伤兵营。
他们看向钱小成和王小林的目光充满戒备忌惮,闪烁的眼神中夹杂着挥之不去的恐惧与担忧,就像进了狼窝的羊崽子。
“不必这么拘束,反抗军优待俘虏,只要你们不闹事就不会拿你们怎么样。说到底我们都是同胞,下了战场手里没了兵刃,不再相互厮杀,那就不是仇敌。”
钱小成摆摆手示意他们放松,见几名吴军依旧疑神疑鬼,他摸了摸下巴,“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们要是愿意回答最好,若是不愿马上回答,我就得带你们去别的地方,单独讯问。”
听到去别的地方单独讯问,几名吴军莫不神色一变。
那在他们想来,就是刑讯逼供的意思。
“我来之前听人说过,你们这里面有个低级校尉,不是都头就是队正——这位兄台,我看就由你来回答我的问题吧。”钱小成的眼神变得锐利,依次在每个人身上观察一阵,分辨对方的身份。
几人中谁是都头,一目了然。
其余人都低着头,唯独他抬着脑袋。
他不仅抬着脑袋,还直视钱小成。
钱小成眼睛眯了迷,颇感疑惑。
他很快发现对方直视的目标其实不是他,而是身边的王小林。如果只是普通直视也就罢了,可对方脸上分明带着震惊、茫然之色,就好像看到了绝对不该看到的东西,这就让他格外困惑。
钱小成不解地转过头,发现王小林脸色也颇显怪异。
不得他开口发问,吴军都头已是盯着王小林颤声开口:“小,小林子?你,你没死?你怎么穿了晋军的衣服,你投了晋军?!”
钱小成于是反应过来,敢情王小林跟这位吴军都头认识。那事情就好办了,不愁对方不回答自己的问题。
这位同乡都头,王小林当然颇为熟悉,若非对方披头散发的模样颇为狼狈,房屋里光线又不太好,之前一直有意低着头,王小林早就认出了对方,当即迎上前去,跟吴军都头寒暄起来。
“都头可曾见过我爹?”王小林饱含期待与忐忑地问,既想知道王森的行踪,又害怕得到不想要的答案。
吴军都头面色复杂:“你爹就在我麾下......若无意外,此时尚在军营......”
王小林瞪大双眼,不知道该作何表情。
王森还活得好好的他高兴至极,但对方竟然在城外吴军之中,连日来还在跟己方作战且会一直厮杀下去,就让他到了嘴边的话怎么都说不出来。
人人都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而今父子相残,他能说什么?
“你爹以为你已经在费县战死,这些时日一直心情低落,瘦了好几圈,成天茶饭不思,一门心思就想着为你报仇......”吴军都头重重叹了口气,下面的话不知该如何说。
费县一战后,王小林、王森原来的队伍被打垮,幸存士卒跟后续吴军汇合后,分散进入了其它营队,王森仍在都头麾下实属巧合。
正因如此,昨夜与都头所部厮杀时,王小林才没有看到什么熟人,也是夜袭之时视野不佳场面混乱,如若不然王小林还有可能见到王森。
王小林愣愣出神好半响,一想到昨夜在跟亲生父亲所在的队伍血战,他脑子里就一团乱麻,也不知昨夜之战王森是否受伤,有没有丢掉性命。
倘若他的同袍在昨夜阵斩了他的亲生父亲,王小林日后又要如何面对反抗军?如何面对吴军?
钱小成见王小林神思不属,便让他自己去房间外面缓缓,他单独跟吴军都头交谈起来,将自己必须要问的有关吴军情况的问题问完。
一段时间后,钱小成走出房门,发现王小林正蹲在地上发呆,脸上没有半分血色,整个人魂魄都像丢了大半。
钱小成叹息一声,过去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天下大争,诸侯混战,将士们说是各为其主,追根揭底仍是手足相残,同胞沦为仇敌,这是人间最大的悲剧与不幸。
“我知道眼下的情形你一时难以接受,但你要明白,唯有天下一统,皇朝结束乱世,并且将革新进行到底,完全改变世道规则,国家才有真正的和平,才能实现真正的长治久安。
“唯有公平正义彻底实现,世上再无压迫剥削,百姓们才不用为了自己一口饭吃、为了让家人都有饭吃,而被上位者控制身体当作牛马驱使;
“只有百姓都受到革新思想教化,知晓世间真理,明辨是非不甘为奴,同胞手足才不会再被野心勃勃者用各种手段蒙蔽蛊惑,沦为诸侯为一己之利彼此厮杀的工具。
“到了那时,像你这样的情况方能真正断绝。
“父子不该战场相见,手足不该彼此搏命,同胞原本就应该亲如一家,革新战争正是为了确保这些......小林子,你是一名革新战士,你必须想通这一点。”
他的话说完,王小林没有回应。
王小林久久没有出声。
他只是一个普通战士,纵然有着御气境修为,也不可能让大军为了他一个人的事,大动干戈去吴营中把他父亲救出来,让他们父子团聚——那根本不现实。
在反抗军中,谁都没有这个资格。
他也不可能为了自己的家事,让许多同袍专门出战一次,在跟吴军的死伤中付出千百人伤亡的代价。那样就算他跟王森相见,他的良心也不会安定。
王小林终究是站了起来,明媚的阳光下,他的面容重回坚毅,五官轮廓如刀砍斧凿一般的坚毅,他对着钱小成一字一句道:
“我们一定要灭了吴国,一定要统一天下,一定要除尽世上所有吃人肉喝人血的豺狼虎豹!
“为了公平正义完全实现,为了千家万户不再妻离子散父子相残,为了让子孙后代不再沦为牛马与工具,我就算是战死沙场也在所不惜!”
钱小成神色肃穆:“为了光明,革新到底!”
“为了光明,革新到底!”
从这一刻开始,王小林不再只是为自己战斗,而是作为一名合格的革新战士,宁愿把自己的事暂且放在一旁,为了千万人的福祉与子孙后代而拼搏。
当然,他私下仍在心底暗暗祈祷,希望能在战场上与王森相见,那样他就能把对方拉过来。
......
王小林得知王森行踪时,离开兖州的赵宁到了沂州,正跟此间主将范子清一起巡视城防。
跟常怀远不同,范子清这段时间一直在主动出击,尽最大可能寻求破敌之机,一点点积累属于反抗军的胜势。
饶是如此,因为吴军在沂州投入了更多兵力,这里的形势依然不容乐观,吴军斗志顽强日日攻城,反抗军虽然颇有战果但损失也不小。
否则范子清不会上报沂州危急。
“要是能联系在外面奋战的各股精锐与乡勇,知道整个沂州的战争局势,末将会有底气不少。
“如今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情况,末将只能在这一城之地奋战,时时都为外面担心,对战局的评估也没有支撑,加之先前没有此种作战的经历,信心实在是提不起来。”
范子清有些愧疚。
先前河北河东的革新战争,从来都没有大军只能龟缩核心重镇,需要大量小股精锐在乡野奋战的情况。身为需要把控全局的主将,范子清肩上压力不可能不重。
赵宁表示理解对方的处境,并没有责怪对方的意思——虽然乡村游击确实打得不错没什么好担心的:
“咱们这种战法的确需要实时通讯,内外消息不能互通,主将对外面的战况两眼一抹黑,小股精锐不知道大局,的确是个麻烦。
“莫邪仙子最近在捣鼓一种新玩意儿,据说能够远距离不经人手通信,如果那东西能制造出来,咱们这种战法就会得心应手。
“不过这玩意儿涉及的理论基础她还没完全弄明白,眼下的结果不尽如人意,这一战是赶不上趟了,沂州的困局还是得用常法解决。”
现在的军情互通还是要靠修行者,而一旦遇到高手封锁四面,特别是大军封锁城池的情况,修行者就无法有效传递信息。
另外,与兖州相比,沂州危急是实打实的。
这里吴军太多,连之前驻守密州的大量兵马都南下而至,沂州反抗军战力确实不足,难以支撑到外面的大量小股反抗军精锐累积战果,把吴军拖入到泥潭的危险深度。
常怀远踌躇地问:“大帅有无良策?”
赵宁指了指常怀远,又指了指自己,笑着道:“我若是没有良策,你岂不是要兵败沂州?放心,我不会让你这么难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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