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心里憋着事,赵英坐在屋子里没说话,就看着秀娘做饭。
啪的一声,赵英眉头一挑。
撸起袖子在砧板上杀鱼的秀娘,动作很是粗暴,一根黝黑的棍子砸下去,活蹦乱跳的鱼的脑袋就瘪了,水浆四溅,只能痉挛。
啪!
又是一声,第二条鱼随即丧命,血腥子差些飞到赵英脸上。
秀娘抹了一把飞溅到脸上的水渍,小巧的手拿起家里唯一的那把大菜刀,在鱼肚子上一划,便将鱼腹麻利地剖开,纤细的手指伸进去一掏,花花绿绿的脏腑就给她揪出来大半。
把两条鱼丢进木盆里,小手使大刀竟然格外地稳,呼啦呼啦就开始剔鱼鳞,动作娴熟无比,几个呼吸间便把一条鱼拾掇得浑身光秃秃。
到了这时,那条睁大无神双眼的鱼,身体竟然还不时动弹一下,看得赵英大为惊奇。
秀娘瞥了看戏的赵英一眼,面无表情地道:“没见过杀鱼?你要不要来试试?你今天不是学会了除草翻地嘛,要不要再学一个?”
看了看那条鱼鳞完好的肥鱼,赵英觉得这事儿没什么难的,当即卷起袖子上阵,学着秀娘的模样一只手抄起鱼......鱼滑走了。
赵英怔了怔,有些脸红。
他立马补救,可手刚碰到鱼,那鱼仿佛活过来一般,沾手就溜开,一只木盆才多大的方寸之地,对方竟然在里面跟赵英打起了游击,一会儿前窜一会儿后滑,硬是没让赵英成功把它捞起。
到了后来,赵英双手齐上阵,就这样,努力了几次都没能成功,好似跟那条鱼八字不合、天生相斥,把他羞成了个大花脸。
秀娘在一旁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捂着肚子快要满地打滚。
赵英算是明白过来,对方让他学杀鱼,就是要看他的笑话。
赵英没心思愠怒,比起这个,他更想战胜那条已经死掉的鱼。
堂堂的帝室贵胄,皇帝的亲儿子,太子的亲弟弟,白日里不能说服秀娘父母脱离金光教教义束缚,改信革新思想也就罢了,现在竟然连一条死鱼都收拾不了,真是岂有此理!
“好啦好啦,好,哈哈哈......还是我来吧,你不适合做这个。”
“不行!我今天非要抓住他!”
“哈哈哈哈......嗝......你,你别那么用力,越用力它越容易滑走,越用力你越抓不住,轻一些,别拿尾巴那边,拿头那边.....”
依照秀娘的指导,赵英成功抓住那条鱼。
忽地,他愣在了那里。
一阵出神,良久不言。
“怎么了?发什么傻?”秀娘止住笑意,瞅着举止反常的赵英疑惑地问。
恍然大悟的赵英用力一拍大腿:“我明白了!”
秀娘又被他逗笑了:“明白怎么拿住.....拿住一条已经死了的鱼了?哈哈哈,你明白得,明白得还挺快嘛,哈哈哈......”
赵英没看她,沉浸在自我的世界里,双眼放光地呢喃着道:“我明白该怎么在这进行革新战争了!”
这回换作秀娘愣了愣:“革,革什么战争?”
赵英饱含感激地看向五官普通的秀娘:“日后你就知道了。总之,我得谢谢你,你帮了我大忙。”
秀娘一头雾水,赵英客客气气真挚感谢的态度,把她弄得晕头转向:“我帮你什么了?”
赵英轻轻一笑,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捧起那条鱼道:“总之,先教我把它的鳞片剔干净吧。”
秀娘一脸狐疑,不过也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意思,开始手把手教赵英怎么剔除鱼鳞。
白天赵英在地里跟秀娘父母宣传革新思想的努力以失败告终,赵英当时的确感到很受挫,自然而然的开始怀疑起一些东西。
但这种怀疑没有持续多久。
不是因为他找到了答案,而是因为他知道自己不能放弃。
他暂时没有想到赵宁跟扈红练谈论的那些,他只知道,革新战争在河北河东已经成功,被证明了是对的,那就没道理在曹州行不通。
所以问题不是出在秀娘父母身上,而是出在他这个办差的人身上。
是他做事的方式方法出了问题。
即便秀娘的父母有问题,白蜡村的百姓有问题,那也是这里的地主权贵、金光教教众造成的,不是他们自身愚不可及,他们只是受到了蒙蔽,被禁锢、控制了思想认知。
赵英觉得自己要做的,正是解决这个问题。
革新战争要做的,不也是解决这些问题?
关键是怎么解决,针对白蜡村村民的具体情况,切实可行的方案又是什么。
他当时没有答案。
刚刚坐在桌前想了半天也没有答案。
直到着手处理手里这条死鱼。
秀娘的话点醒了他:别那么用力,越用力越抓不住。
这句话让赵英有了灵感:不要尝试强行改变秀娘父母的既有思想认知,越是强行用力,起到的效果越是相反。
得换个方位,换个方向,就行抓住那条鱼一样,用巧力来进行白蜡村的革新战争。
这个方向在哪里,赵英根据这些时日的所见所闻与观察,结合之前革新战争的经验,已经隐隐有了把握。
接下来,他要去验证这个方向,朝这个方向去努力。
......
赵英解决了那条鱼的鱼鳞,虽然显得笨手笨脚,花费的时间远多于秀娘,一开始做得也不如秀娘干净,但最终还是把鳞片剔得一点不剩。
秀娘做饭的时候,赵英在灶台前烧火,到了今日,他已经不会把火烧灭,而且能够根据秀娘的要求,及时调整火势的大小。
秀娘对他的表现算是满意了,做完饭的时候撇着嘴道:“还不算太笨,学得很快。”
被认可被夸奖,赵英很开心地露出了笑容。开心不是因为秀娘,而是因为自己学会了新的事物,有所成果,在革新的道路上不断进步。
进步使人快乐。
秀娘的厨艺是不错的,这顿饭赵英吃得很痛快。
鱼汤他喝了很多,鱼肉却没有吃多少,在秀娘母亲把鱼肉夹到他碗里之前,他抢先一步动手,给每人碗里夹了半条。
这是在秀娘剁鱼的时候,赵英就跟她商量好的,每条鱼就拦腰砍一刀,分成两半即可,这样四个人每人都能吃到差不多的部分。
在秀娘家吃的第一顿饭,秀娘父亲不知从哪里弄了些羊肉,不多,反正席间让秀娘母亲一块一块都夹进了他碗里。
在赵英的人生经验里,没有吃饭时被人夹菜这一项,所以当时他措手不及,应对得手忙脚乱,事后想起肉都被自己吃了,追悔莫及。
吃一堑长一智,这回赵英没道理重蹈覆辙,哪怕他是客人,按理说不该由他来分配菜肴,但决心在白蜡村进行革新战争的他,可从没拿自己当外人看。
吃完饭,赵英坐在院子里乘凉,洗漱完碗筷收拾好灶台的秀娘,跟着蹲在了她旁边,状似不经意地说:“你今天比之前好很多了。”
这话说得很笼统。
但赵英心里明白,这是因为分鱼肉的事,让他得到了秀娘的又一个认可。
对女儿来说,鱼肉这种珍惜菜肴,自己父母吃了当然比都让他这个从城里来的不相干的陌生人吃了,在感情上好接受得多。
因为鱼肉是赵英分配的,所以秀娘来表示感谢。
这份感谢很含蓄,还有些嘴硬。
有时候赵英觉得矛盾,乡村里的百姓做起事来,没有王公贵族间那么多弯弯绕绕,显得质朴直白。
但在表达感情、情绪这方面,他们往往又格外含蓄,轻易不肯直言,显得羞于启齿。
又或者,他们觉得直说了就是刻意施为,别有所图,不是发自内心,跟真挚不沾边了。
赵英正好有些事情想跟秀娘说,于是接过话头:
“这还不是多亏你教得好?让我从一个五体不勤、什么都不懂,只有满嘴道德文章诗词歌赋的白痴,渐渐有了几分劳动者的样子。
“要我看,城里那些王公贵族、大户人家的子弟,都该来乡村接受你们的教导,种地挑水,亲自体会一下真正的人间疾苦才对。”
秀娘扭头打量赵英半响,以确认对方不是在拐弯抹角地讥讽她,“可别,你一个人来就够我受得了,来得多了我可招待不了。”
这我倒是没有想到.......赵英干笑两声,转移了话题,“今晚能吃到那么美味的鱼汤,一半得谢你,另一半得谢那位云哥儿。
“我打算明日去当面感谢一下。”
秀娘不以为然:“礼多人怪,两条鱼而已,还用特意登门道谢?云哥儿不是那么小家子气的人。”
赵英连忙随杆而上:“云哥儿在村子里的年轻人中是不是很受欢迎,很有人望?”
秀娘理所当然地道:“云哥儿义气得很,人也有本事,自然受欢迎。他只是不爱种地,喜欢在外面闯荡,老一辈的人看着不顺眼罢了。”
这不就是不务正业瞎胡混嘛,在没混出个名堂赚到大钱之前,肯定是会被唾弃的。赵英哦了一声,故意摆出质疑的神色:
“可我听说,云哥儿不只是不喜欢种地,还做过偷鸡摸狗的事,村东头的神教教坛就被他偷过,当时这件事传遍了整个村子吧?”
这事儿是秀娘母亲跟他扯闲篇的时候提到的,正因如此,秀娘父母才不喜欢对方,甚至不想要对方送来的两条鱼。
提起这茬,秀娘立马一脸义愤,好像自己被人泼了满头脏水一般,气得差些跳脚:“这都是污蔑!是那些神棍故意毁坏云哥儿名声!
说到这,她回头看了一眼,见父母没有在附近,这才压低声音腮帮子气鼓鼓地道:
“云哥儿虽然闯过一些祸,还喜欢跟人打架,但品性绝对没有问题,断然不会去做偷鸡摸狗这种事!
“这都是金光教那群神棍的错!
“我跟你说,别看那些家伙人模狗样,平日里看起来比谁都有智慧、都清高、都无欲无求,实际上都是假的,是装的!
“有个词怎么说来着,道什么貌什么然?云哥儿那么形容过他们,哎呀,我给忘记了......”
赵英适时开口:“道貌岸然。”
“对!道貌岸然,云哥儿就是这么说的!你不愧是城里来的,还算知道些东西。”
见赵英能搭上茬,秀娘来了劲,“背地里,这群神棍不知道干了多少龌龊事,云哥儿碰到过好几回,经常跟我们说起,也就是长辈们不肯相信他。
“神教宣扬自己不近女色你是知道的吧?他们有那什么色戒。可云哥儿有天晚上就发现,教坛的上师悄悄溜进了张寡妇家,跟她做那苟且之事!
“后来他特意观察,发现上师经常夜会张寡妇!
“别以为我瞎说,张寡妇平日里种地不勤快,可家里从不缺少吃的穿的,还有金银首饰呢,她说那是她娘家人给的,谁信?”
赵英唔了一声:“这还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什么意思?算了,大概我也明白。”
秀娘越说越来劲,越说越是凑近赵英,越说越是神秘兮兮,眨巴着的双眸愈发明亮:
“神教那帮人,成天说什么万物皆空,标榜自己无欲无求,吃穿都很简朴,可云哥儿悄悄爬上教坛外的一棵大树去看了,他们后院一间房子里,藏着许多金银绸缎!
“谭半村、林半村的人,不时会给他们送好东西,云哥儿的堂弟撞见过。
“还有啊,这些神棍老是说什么众生平等,为此收养了一条冬天饿晕在门前的小黄狗,你猜怎么着,这条小黄狗很快长成了大黄狗,膘肥体壮的,一看就吃得很好,而且经常在村子里咬人咬鸡鸭。
“可他们从来不管!”
说到这,秀娘长长叹了口气,脸颊上两颗小雀斑挤出无限的惆怅悲痛,“云哥儿就是因为邻居家的小孩被大黄狗咬伤,这才半夜偷偷溜进去杀狗,不料被当场逮住了。
“那些神棍就污蔑云哥儿偷东西,云哥儿有口难辩,这才落下了坏名声。
“总而言之,神教那些神棍,跟谭半村、林半村狼狈为奸,都不是什么好人!”
赵英听到了他想听到的东西,心里对自己找到的新方向多了些信心,连忙问道:“这么说,你跟云哥儿都不信金光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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