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放下了执念,那一口气松了,在与苏武散了会步后,霍光的病竟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本始六年一月份时他还能时不时入朝主持政务。
到了二月份,霍光竟已无法下床榻,更出不了府门了。
但和之前日食那几天霍光病笃导致朝政停摆不同,这次霍光做了安排。他请自己的亲家,车骑将军张安世代为主持中朝,又让尚书令丙吉将奏疏送入温室殿请天子过目。
只是天子谨慎,没有迫不及待地亲政,遇上“大事”,还是让中黄门弘恭巴巴地送去霍府询问。
比如眼下朝廷最大的事,莫过于韦贤引咎请辞后,谁当继为丞相。
按照惯例,应该由御史大夫杜延年补上此位,但霍光没答应,他对“知己”的杜延年十分爱护,不想让他坐这个危险的位子。
又有人知道那天大将军与苏武同行和解的事后,倡议苏武为相,武三朝老臣,德高望重,应是无人有异议吧。
可病床上的大将军就反对了,他让金赏给皇帝的奏疏里直接这么说的。
“苏子卿忠臣也,德比三仁,然臣与之往来四十载,知其能力堪为九卿,不足任相也。”
说好的惺惺相惜呢?苏武若知道大将军这么说他,那天怕是后悔跟霍光洒泪搀了一路。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于是刘询便知道,霍光肯定是有中意人选的。
果然其后不久,秉承霍光之意的张安世便举荐了一人,这次大将军没同意也没反对,闭着眼睛装睡默许了。
“丙吉……”
这几个月,眼看大将军病情一天比一天重,感觉自己傀儡生涯即将到头的刘询也十分紧张,生怕出了乱子,看到这个人选,不由长舒了口气,笑道:
“丙吉任相,外朝安矣!”
……
“勿要自谦,说什么能力不够,你在大将军幕府中任长史十余年,老夫难道还不知你为人才干么?”
丙吉得知这任命是有些惶恐的,他先前不过是光禄大夫、给事中,虽因策立之功封关内侯,为尚书令后才有了点实权,如今还没坐热乎,忽然被推举为百官之首,是不是太快了?可非但天子赞许,连来大将军府探病时,霍光也属意于他。
“你本来是从狱法小吏兴起的,后来学《诗》《礼》,为人崇尚宽厚,喜欢礼让,最重要的是,你识大体!”
霍光说话都有些吃力,他已经勉强接受了自己命不久矣的事实。在霍光执政时,外朝俯首帖耳,可在他之后,短期内是不能,也不该再出一位权倾天下的大司马大将军。本属于丞相的职权,得分一部分回去了。
而丙吉为相,亦是他安排身后事的重要一环,不得不亲自叮嘱。
霍光开始夸赞丙吉,而他认为丙吉识大体的理由,便是汉武帝后元二年时,丙吉劝阻了内谒者令郭穰带来的,对郡邸狱赶尽杀绝的诏令,救了狱中众人和皇曾孙一命。
这件事直接导致了皇曾孙获赦出狱,丙吉于天子有救命之恩,加上六年前昌邑王淫乱被废,亦是丙吉首倡策立今上。所以丙吉是大将军故吏中,最容易获得天子信赖的人,让他任相,皇帝恐怕比霍光还高兴,狐疑之心,也该收一收了。
霍光屏退屋内众人,让丙吉近前,低声道:“而你在陛下落难郡邸狱那四年间,挑选谨慎厚道的女囚徒,令她们小心护养,并自己出钱购买食物衣物,让天子少时无冻饿之苦,这些事,陛下还不知道吧?”
那时候刘病已全家诛灭,自己幼弱重病,在监狱里环境太差,几次几乎死去,确实靠了丙吉才活下来。如此看来,所救何止一命?此事若披露出来,丙吉简直是能与张贺比肩的天子恩人。
但不知是因为厚道还是为何,对这件事,丙吉却绝口不谈,朝中无人知晓他的功劳。
霍光之所以知道,是因为那时候,丙吉见巫蛊之狱连年不决,心中忧虑,为了让皇曾孙早日获释,求到过还在孝武身边侍奉掌权的霍光。
但霍光却无动于衷,只对丙吉说一些模棱两可的空话,诸如“大胆去做“之类的,看似支持,但若丙吉因此获罪,他也不会出手相助。
哪怕是孝武病笃之际,直接当着霍光的面,下令处死郡邸狱中所有人时,霍光也没有为身在其中皇曾孙求一句情。
因为他不确定:“孝武是真忘了有这么个曾孙?还是明明记得,却要为了给孝昭铲除后患,为了让我没有贰心,而下令诛杀!”
又或者,这就是对霍光最后的试探,探他是否有为巫蛊翻案之心,探他是否堪受社稷之托。
霍光淡然自若,一副铁石心肠,实则如坐针毡,那时候他的心,还没现在狠。
好在那一夜,先前得到过他暗示的丙吉硬生生扛住了,而孝武也旋即反悔,觉得杀戮自己的骨肉曾孙太过胆怯耻辱,收回成命,大赦天下。
倒是皇曾孙出狱后,已经从孝武手中接过实权的霍光随手点了张贺为掖庭令,也算是暗暗庇护刘病已,丙吉也被调入大将军府,任长史,这下丙吉背后的人,真成他了。
这是二人心照不宣的事,也是丙吉多年来匿功不言的原因,他是聪明人,知道这件事,大将军还有用。
果然,霍光忽然关心起来,问道:“当年照料陛下起居,为其哺乳的狱中女犯安在?”
丙吉道:“渭城胡组、淮阳郭征卿二女,都已出狱死去多年……”
“那可有知此事的人在?“霍光明知故问。
丙吉笑道:“掖庭中确实有个名为‘则’的宫婢,当年帮过忙,为天子……清洗污秽。”
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霍光,大将军已经无法下榻,曾经不可一世的权臣,如今却也得像婴孩一样,由人搀着解决大小便了,屋内燃烧的安息香,遮掩不住淡淡的臭味。
这是疾病与死亡的味道,当年在郡邸狱中,丙吉没少闻。
丙吉连忙继续道:“则已放出宫嫁人多年,听闻皇曾孙立,曾上疏陈述有护养陛下的功劳。当时天子初立,大将军以为不宜宣扬,让世人知皇帝由女犯哺乳成人,故压下了此事,下吏也将那宫婢一家安排到外地安居。”
霍光忽然多愁善感起来:“然也,当初老夫是如此考虑,但此事一直瞒着天子也不是个办法,往后则若是再上疏,便不必再拦了!如此也可让陛下知道你的旧恩啊。”
丙吉很会做人,立刻稽首:“下吏哪有什么恩德,当年之所以敢做这些事,之所以敢拦着郡邸狱的门不让孝武皇帝使者进,全因大将军在吉身后撑腰啊!于天子有旧恩者,非丙吉也,乃大将军也!”
霍光十分满意,对丙吉又是一番勉励,大汉的新丞相这才告辞而出。
“如此一来,身后事,便无大虑了。”
霍光虽然不学无术,但因为想成为大汉周公,对周公事迹是了解过的,知道周公有“金滕藏书”的传说。
说是周武王灭商后的第二年生了重病,他的弟弟周公旦遂向太王、王季、文王等祖先祷告,祷文大意如下:
“惟尔元孙发,遭厉虐疾。若尔三王有助祭之职于天,请以小子旦之身代发而死!旦柔顺巧能,能奉事鬼神,元孙发不如旦多材多艺,难以侍奉祖先!”
总之就是愿意代替周武王而死,这祷书藏在金滕束着的匣子里,藏于宗庙之中。
等到周武王死后,周公辅政,颇为专权,竟代成王践祚摄政,管叔、蔡叔便在国内散布谣言。说:“周公将会对成王不利。”成王半信半疑,周公恐惧流言,奔于荆楚。
好巧不巧,这时候天生异相,风雨交加,巫祝请成王谒庙,打开了金滕,发现了里面的藏策。成王读罢,方知周公忠心,他又问当日在左右的巫祝,皆言此事属实,但周公告诫他们不准说出来。
这半大孩子没经历过社会毒打,顿时感动得哇哇大哭。立刻亲自去迎还周公,刚走出郊外,便雨过天晴,风向反转,皆大欢喜……
这故事说不准是真是假,但却让霍光大受启发。
“丙吉之事,便可作为我的’金滕‘啊!”
经过几年观察,霍光也知道天子念旧情的毛病,等到自己不在人世后,让一个上疏的小人物,将此事揭露出来,再通过丙吉,让皇帝知道,霍大将军一直在默默庇护着他。
如此可以让皇帝这几年对霍氏的可能“误解”统统解除,再加上是他本就是霍家女婿,霍氏可安。
这明明是作伪和操弄人心,但对霍光而言,过程并不重要,结果最为重要。
就像世宗皇帝的社稷之托,他做得漂漂亮亮,大汉较十八年前更加强盛,国泰民安,这不就行了么?至于期间废立皇帝,专权自姿?
不过是小小插曲,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作为“周公”善始善终。重要的是,霍氏最好能像曹参家族一样,好歹富贵平安几代人,再往后,儿孙自有儿孙福吧。
耍心机很费脑力,办完这件事,霍光已经十分疲倦,小憩片刻后却又猛地惊醒过来。
不,还不够,距离他安排妥当身后事,这棋盘上的子,还差两着。
霍光立刻让长子霍禹进屋:“今日是休沐日么?”
“大人,正是休沐。”霍禹也意识到父亲恐怕日子不长了,小心伺候之余,也有自己的想法和心思,但还不及说出计划,霍光就打断了他。
“立刻请西安侯过府来见!”
霍禹十分不解:“大人为何欲见任弘?”
霍光累,不想回答,闭目无言,直到霍禹退下后他才暗道:
“为何?还不是为了汝等不肖子孙……”
如果人真有回光返照的话,那就让自己在见任弘时打起精神来吧!霍大将军睁开眼,这将是他最后的战斗!
“我欲借任弘一物来用,以安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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