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十娘瞧着面前一人高的铜镜,轻轻拉扯着自己身上的轻纱,回头看着七姨,一抹绯红逐渐攀上了她的脸颊。
“我本不想说七姨的,您倒是给自己留一点脸面。”杜十娘只觉得面部发烫。
“我可什么都没说。”七姨走到杜十娘身后,轻轻抱住面前一身漆黑的杜十娘,瞧着镜子里,旋即松开杜十娘的身子,笑着说道:“你这丫头比起一年前,真得的是长了不少,明明也是个老姑娘了,真奇怪。”
“您可别这么就岔开话题,这算个什么意思。”杜十娘修长手指掠过镜面,只见她的指面上多了一抹暗淡的红色。
“朱砂?七姨,您是想暗示我什么。”杜十娘盯着七姨。
“暗示称不上,说起来……杜七没有点守宫吧。”七姨问。
“咱们春风城除了九苑的姑娘,可有点了守宫的?”杜十娘反问。
“也是。”七姨点点头,然后不再言语,取了一块干净的手帕小心翼翼的擦拭去杜十娘手指上的朱砂。
七姨动作轻柔,杜十娘反倒是说不出什么来了。
她也不好意思问七姨在镜子上涂抹丹砂是什么意思,于是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
七姨感受到杜十娘的局促,没忍住的勾起嘴角。
她可太理解自家这个闺女了。
“七姨,您在家放朱砂做什么?这东西若遇了火,可是有毒的,我还想让您多活两年呢。”杜十娘强行打起精神的说道。
“有什么作用一会儿再说。”七姨坐下,缓缓的拿起茶盅,似一个贵妇的坐在榻边,摆了一个舒适的姿势后斜视着杜十娘:“让我猜猜……你这丫头定是在想一些说不出的口的事儿。”
“呸。”杜十娘跺了跺脚,她嗔道:“是您先问我和妮子的关系,然后又摆出这铜镜,现在反倒是说我的念头不干净了。”
“我可没说这是不干净的。”七姨抿了一口茶水,指着窗外:“四闲若是有机会能把你吃的干净,你看我说她不干净了吗?”
“不一样。”杜十娘说道。
“哪儿不一样?”七姨不解的问。
“四闲和我一样,谁也没资格瞧不上谁,即便是倒在一个盆子里,也是能融在一起的。”杜十娘提起裙摆,露出雪白的后腰,她认真说道:“十娘不怕弄脏她,倒不如说……四闲的胆子真的有那么大,我反而高兴。”
“先前还说淮竹姑娘更适合她呢。”七姨摇头。
“适合是一回事,十娘自己的念头就又是一回事了。”杜十娘看着自己的脚尖,不自在的扭了扭脖子。
七姨脚尖指着杜十娘的身子,提醒她:“你这番话让楼下的疯丫头知道,接下来你就没有安定日子了,知晓你不恼她,她说不定都敢给你使药。”
“我恼不恼是一回事,她有没有那个胆子也是另一回事。”杜十娘走到榻边在七姨身边坐下。
七姨这一次没有再一次将杜十娘踹下床,而是一只手拿着茶杯,另一只手抓住杜十娘的手,说道:“因为杜七太干净了,所以不行?”
“嗯。”杜十娘点头。
先不说她对姑娘有没有动过什么念头,因为石闲和杜七的差距过大,就好像石闲第一次面对杜七所升起的自惭形秽一样,对于杜十娘来说,她可以选择和石闲成为对食,却从未想过与杜七一起。
杜十娘害怕杜七那干干净净的一盆清水会被自己染上污渍。
阻碍杜十娘对杜七的感情的不是别的,正是因为杜七太干净了。
如果她能稍稍脏一些……也不说脏,哪怕再有几分烟火气,更像一个普通人。
哪怕是一个很恶劣的人,杜十娘说不定都会鼓起勇气,而不是现在这样连想一下的念头都没有。
七姨也明白杜十娘的想法,她歪了歪头,说道:“你分不清对于七姑娘的是宠爱还是情爱?”
“宠爱是有的,情爱有没有,昨儿你若是问我,我会说没有。”杜十娘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脖颈,补充道:“如今我也说不清楚了。”
杜十娘一直在刻意回避这个问题,可面对七姨这个对她来说娘亲一样的人,杜十娘的心里防线早就卸的干净。
这世界上能够让她这般的依赖的,除了七姨就只有平娘了。
“七姨……您帮帮我吧。”杜十娘甩下靴子,钻入七姨的褥子,趴在榻上瞧着眼前的老人,求助道:“我是真的冷静不下来了……妮子也是敏感的丫头,她该是察觉我有在刻意疏远她。”
“你可真奇怪,分不清讲分不清,有什么疏远的必要。”七姨轻轻敲了一下杜十娘的脚背,旋即问道:“我方才说帮你分清楚的法子,你试试有没有用。”
“呸呸呸,我说了没有了,您还问。”杜十娘急着道。
“我都没说呢。”七姨摊手:“我的意思是,你对七姑娘有没有那方面的念头……我是说……”
“好了,您不要再说了!”杜十娘恼怒的看着七姨,视线在房间内的铜镜上划过,说道:“我对妮子一点歪念头都没有,你可别把我和妮子与连韵和柳依依放在一块儿比较……从妮子入城,什么都是我的教的。”
再说了……
她虽然被杜七今个的装扮惊艳的精神恍惚,可她毕竟还是喜欢男人的正常姑娘,她的反应只是一个姑娘家的正常反应罢了。
这世上,女儿家多多少少都会喜欢亲密的姑娘,这也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
七姨看着杜十娘充血的脸,也不知道她这是羞的还是恼的,想了想,便知道是恼的。
“这倒也是。”七姨摇摇头:“就你这懦弱的性子,若是真的将姑娘当做异性看,自己这关就过不去。”
如果杜十娘真的发现她对杜七有出格的念头,第一反应绝对不会是心动,而是郁思和气结,自己就先把自己憋死了。
“本来就是您的念头不对。”杜十娘哼哼道。
“是你的问题,可不是我的,你瞧瞧柳依依和连韵不是过的好好的。”七姨说着,提醒杜十娘:“这儿是春风城,不是外头那些正经的地儿。”
杜十娘叹息道:“您的意思,在这儿,我反倒是不正经的那个了?”
“那只有你自己知道。”七姨起身将茶杯放在桌上,接着在桌子旁坐下,回头看着杜十娘。
杜十娘蜷缩在榻上,怀里揉动着绣花的被子,小声说道:“七姨,我第一次遇到妮子的时候就告诉她我不是干净的正经人,那时候她在我的背上,您猜猜……她是怎么说的。”
“说你好看?”七姨道。
杜十娘给了七姨一个白眼,旋即说道:“妮子嗅着刚从海里出来的我……说我很干净。”
七姨听到杜十娘说海里的时候,瞳孔一缩,下意识的抓紧了木质桌面。
“然后呢?”她问。
“然后……”杜十娘无奈一笑:“她说我干净后,说不知道我是不是正经的人……如今一看,妮子看的倒是清楚。”
七姨闻言笑着,她将一只手背到身后,指甲缝里有些许来自木桌的红漆。
“十娘,你想要什么。”七姨问:“我是说抛开对姑娘的纠结念头,你想要什么?银子?还是一个良人。”
“您说什么呢。”杜十娘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在花月楼……可真的是得了不少的银子,所以我也不是财迷了。”
“瞧瞧你那点出息,还说自己不是财迷。”七姨从怀里取出一把碎银子朝着杜十娘丢了过去。
散碎银子打在杜十娘的身上,很疼,不过她眼疾手快的久捡起来装进了自己的怀里,并补充道:“我这不是财迷,是勤俭。”
“啧。”七姨无奈的看着自家的闺女,嗔道:“你要是真那么想要银子,我这儿的可用不完。”
“四闲也这么说。”杜十娘笑嘻嘻的收起银两,旋即拿起七姨放在床头的暖玉,沉默了一会儿笑着说道:“至于说什么良人,十娘早就不想了,要是没有合适的人,说不定……最后我还真的要赖着四闲呢。”
“所以你想要的是什么。”七姨问。
“我想要你们都好好的。”杜十娘认真说道:“我想要四闲和淮竹姑娘安稳下来,想要七姨您好好活着,想要翠儿能轻松一些,想要妮子能找到她自己真正喜欢的事情,七姨……我真的是很贪心的人。”
“是贪心了点。”七姨伸了一个懒腰,说道:“前面的先不说,我会惯着你,一时半会也死不了……至于说七姑娘,我觉得你让她做的事儿就是她喜欢的事儿。”
“七姨,这不一样。”杜十娘眼睛里闪过一抹荧光:“妮子不是一般的姑娘,她不是普通人,她的未来该是天望海般广阔,而非与我一同在烟尘中颠覆。”
杜十娘说着,语气添了几分希冀,昂扬的道:“她该去看那广阔海面下的银丝鱼,该走进南荒的林子去瞧瞧那些她喜欢的竹子,她定能见识到不一样的南荒……甚至是玄奇无边的东玄,妮子总会发现自己飞的比想象的还高……这春风城不该是她应该待的地方。七姨,她该有值得她似是一团火球一样疯狂、能够让她拼尽一切去追求的宝物,而不是现在住在十楼,听我和翠儿的……”
杜十娘说着,手里的两块暖玉被她捏的似是要融在一起。
七姨听着杜十娘的话,看着她的眼睛,在里面瞧见了“骄傲”两个字。
不应该是骄傲,应该是不舍。
“你有什么骄傲的?”七姨疑惑的问。
“我没有骄傲。”杜十娘想起了家里的几件宝物,语气平缓了下来,她说道:“流光溢影透浮萍……我和她在一起看到的一些东西,与七姨你也说不甚清楚。”
比如杜七不是一般的姑娘这件事,她向来是不敢问自家姑娘的。
“你不想说,我便不问了。”七姨今日了解了一些杜十娘的改变,同时也确认了这丫头内心真正的想法。
“你宠爱她,却算不上情爱。”七姨认真说道。
这就是她窥探杜十娘内心后得出的结论。
是了。
因为早晚会分开,所以也不敢去想的一些有的没的。
“是这样吗。”杜十娘听到七姨的话,心里咯噔一下,忽然不知道自己这是如释重负还是失落,可她的的确确是松了一口气。
“嗯。”七姨点头。
“若是这样就好了。”杜十娘抽了抽嘴角,算是笑了。
“十娘,你果然还是个孩子……看上去成熟了,可事实上,你这点念头和七年前没有分别。”七姨坐桌旁,看着画卷上一袭蓝衣、似哭似笑的少女,垂下眸子道:“你一手推四闲上了九苑,自己让那李孟阳给你梳拢……她成了清倌,你入了红,还自以为找了良人。”
杜十娘不解道:“对四闲来说,这难道不是好事?”
“那你呢?”七姨问。
“……”
杜十娘抬起头:“我也不碍事的。”
“石闲常说,她的十娘是自尊的人。”七姨认真说道。
杜十娘认真说道:“七姨,被人踩的,可算不上自尊。”
“你想要很多东西,太贪心了。”七姨抬起头:“我只想要你好好的,喜欢姑娘,就和姑娘好好的在一起,是不是对食也不重要……十娘,您想让姑娘见到的东西真的是她想要的吗?”
杜七想要的东西自始至终只有一个。
这春风城哪个姑娘不知道杜七最喜欢的就是现在这个一身黑纱的女人。
世界很美好,对于一些人来说——
姑娘就是她的世界。
这句话对杜七成立?
兴许成立。
可对于杜十娘来说更是最正确的道理。
“七姨,十娘是自尊的人,可不是自私的人。”杜十娘说道。
“将自己的念头加在姑娘身上,就不是自私了?”七姨反问。
杜十娘笑了,她轻声道:“七姨这话可拐不走十娘,十娘若是自私一些,也不至于落到今天。”
“也是。”七姨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旋即说道:“我先前一直与你去分什么情爱与宠爱,事实上……我们南荒人自古以来就不说什么情爱,大约爱到深处变成了恩,你予我一份,我再还你一份,你来我往的才是一辈子。”
杜十娘坐直了身子,眼睛睁大了许多,泪痣十分的显眼。
“铜镜上的朱砂不是我给你暗示的小心思。”七姨呷了一口茶水,缓缓说道:“擦磨铜镜需要用到朱砂和锡子,买来后就是这个样子。”
她只说了对食,其他的都是杜十娘自己联想到的,包括那假凤虚凰的事儿。
“十娘,自始至终,都是你的念头。”七姨看着杜十娘那微微颤抖的样子,叹息道:“为自己想一次,算我求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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