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角那辆黑色的劳斯莱斯古斯特停了很久,直到冯晓岚离开之后才缓缓驶了过来。
“上车”。车窗下滑,坐在驾驶室的韩彤不冷不热的喊了一声。
低头往里面看去,韩瑶正坐在后排向他招手。
陆山民犹豫了片刻,坐在了后排。
“有什么事打个电话不就行了吗,搞得这么浓重干嘛”?陆山民关上车门,韩彤一脚油门踩下,汽车发出轰鸣声驶了出去。
“给你打电话你会去吗”?韩彤看着车内后视镜,语气不善的反问道。
“瑶瑶,你们这是打算带我去哪里”?
韩瑶目光有些闪烁,“我爸要见你,他说打电话你未必会去”。
陆山民无奈的笑了笑,韩瑶说得没错,打电话给他,他还真未必去,这个节骨眼上,不用想也知道韩孝周找他干什么,不过是多一个说客让他放弃。
“韩叔叔既然这么了解我,就没必要多此一举”。
“你死不死我不关心,但他不能死”。韩彤冷冷道。
陆山民很是无奈,没有答话。
“陆山民,他为你付出那么多,你就真的忍心让他去送死吗”?韩彤带着质问的口气问道。
“你不了解大黑头”。陆山民不知该如何解释,也没有心情跟她长篇大论的解释。
“我一直想不明白,你这种自私的人,他为什么还要拿生命去维护你,你配吗”?
“小姑”?见韩彤情绪有些激动,韩瑶赶紧出言阻止,“山民不是那样的人”。
“但他做的就是这样的事,对你如此,对黄九斤如此,对所有的人都如此,他只想着他的仇恨,为了报仇不择手段,完全不顾别人的死活”。
陆山民没有反驳,只是笑了笑,便看着窗外。他不觉得韩彤浅薄无知,也不觉得自己有多么的高尚英勇。山里有句话,只有石头落在自己的脚背上才知道是什么感觉。一个是高高在上锦衣玉食中长大的大小姐,一个是山里走出来亲眼看到一个个亲人朋友死于非命的山野村民,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不管我怎么努力,哪怕如今已经取得了不少人一辈子都达不到的成就,但跟你们比起来,在这座城市,我仍然显得格格不入”。陆山民自言自语道。
“山民,我从来没有、、”韩瑶焦急的说道。
“我知道”,陆山民打断了韩瑶的话,“如果人人都有你这份善良和宽容,就不会有今天发生在我身上的这些事了”。
“你这是自卑心在作祟,典型的农村凤凰男,被迫害妄想症”。韩彤愤愤然说道。
“小姑”!“你少说两句”。
“瑶瑶,他把你害得这么惨,你还向着他”。
陆山民没有再说话,汽车驶入韩家。陆山民径直上了二楼,敲开了韩孝周书房的门。
陈北天也在书房之中,他那双凌厉的眼睛在陆山民身上停留了很久。
“气势浑厚,气息隐而不发,短短一两个月不见,你又进步了”。
“如果说苦难还有什么作用的话,他唯一的作用就像一把磨刀石,能将一把原本寻常的刀剑磨成百战精兵”。
“小小年纪就说得这么沧桑,可不是件好事”。韩孝周一边倒茶一边说道。
“北天,你出去吧,我和山民聊聊”。
陈北天眉头皱了皱,有些迟疑。
“出去吧,你还担心山民对我不利吗”?
陈北天看了一眼陆山民,走出了书房,关上了门。
“坐”。韩孝周将茶杯轻推到陆山民身前,“产自雾都的永川秀牙,味道虽然有些淡,但胜在清冽爽口,回味无穷”。
陆山民在韩孝周对面坐下,拿起茶杯喝了一口,确实清香爽口。
“韩叔叔之前不是一直不愿表态的吗”?
韩孝周笑了笑,“跟你爸一个德行,说话直来直往,丝毫不给人面子”。
陆山民也笑了笑,“韩叔叔严重了,您不站在他们一边已经是对我最大的支持,我哪敢再有埋怨”。
韩孝周点燃一根烟,淡淡道:“这也不能怪你。人在往山上爬的过程中,并不完全是离山顶越近就越能看清山巅的风光,在半山腰处,总有一圈浓浓的雾气挡住人的视野”。
“韩叔叔说的没错,马嘴村的鹞子山便是如此,山腰的雾气就像一条巨大的白色围巾围在鹞子山的脖子上”。
韩孝周轻轻吸了口烟,笑道:“没错,就像黎明前的黑暗,恰是最黑的时候。这种黑暗蒙住了你的双眼,让你处于不安和怀疑之中,看谁都是黑漆漆的样子。哪怕明明我默许瑶瑶跟你相处,你依然认为我别有用心”。
若是在以往,陆山民一定会因此而感到惭愧,但是现在,他并没有因自己的多疑而有丝毫的不适,虽然没看到山巅的风景,但若是不小心翼翼,别说山巅,连山腰都上不去。
“说了韩叔叔可能不相信,山巅的风景对于我来说并没有多大吸引力”。
韩孝周低头吸了几口烟,淡淡道:“不是不相信,是难以理解。对于我这种出身的人来说,很难理解一个人做人做事不是为了出人头地,不是为了获得更大的利益,而是为了情怀或者说是某种情感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这就像你无法理解我为什么允许瑶瑶和你接触一样,充满了戒备心。这种事情跟一个人是否聪明,智慧高低都无关,是成长环境所造成的认知障碍”。
“理解与否其实不重要,人活着又不是为了获得别人的认同和理解”。陆山民淡淡道。
韩孝周呵呵一笑,“这句话我很赞同,为别人的看法而活着的人,是最愚蠢的人”。
“韩叔叔,你今天找我来是劝我放下的吧”?陆山民直截了当的问道。
韩孝周点了点头,“你说得没错,之前我一直不表态是在静待最有利韩家的时机。这个时机现在到了,吕家和田家都找过我,表达了请我做中间人和解的意图,虽然只是居中调停,但也变相的代表着他们向韩家低头了,这对韩家的威望提升很有意义。”
“如果我不答应呢”?
“不仅吕家和田家找过我,你父亲也找过我”。韩孝周抬眼看着陆山民。
“如果韩叔叔接下来要告诉我不放弃结果会有多惨,我会败得多惨的话,就没必要说了”。
韩孝周笑了笑,“我不会恐吓你不放弃会有多惨,但我会告诉你放弃之后得到什么”。
“我现在很难分辨你所说的不想看山巅风景有几成真假,但有一点你得承认,你爷爷也好,你爸也好,他们这两代人的努力都是为了恢复你祖爷爷的荣光,恢复你陆家的门楣。”韩孝周说着顿了顿,“至于你,即便你对恢复陆家往日荣光没有多大兴趣,但至少你也是担负着这样的责任与使命的”。
“你说得没错”。陆山民没有否认,曾几何时,他也想过去完成陆晨龙未完成的事业,并把它看成自己的使命。“但我的爷爷,你的老师,他老人家告诉我,心之安处即为家,如果我挣下一大份家业,但是心里不安,也不会有家的感觉。我爷爷也好,陆晨龙也好,他们确实都有着恢复陆家荣光的志气和雄心,但同时也在寻求内心里的那份安宁”。
韩孝周笑了笑,淡淡道。“所谓心安,并不是一个绝对的概念。有的人不小心踩了别人一脚,心里就会感到愧疚而不安,有的杀人放火也一样能逍遥快活的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你所说的心安太过于外求,其实往深处里挖,心安就变得简单,就看你怎么去看待,同一件事,有的人理所当然,有的人就耿耿于怀。”
陆山民笑了笑,“听韩叔叔的意思,倒是我们陆家人心胸太狭窄了,不够宽广”。
韩孝周摇了摇头,“与心胸无关,应该叫格局太小。往大了说,国与国之间打交道,今日的盟友可能就是明日的敌人,包括那些包装得高大上的所谓西方民主,不过是为他们的掠夺本质穿上一件华丽的外衣,当触及到他们的根本利益,撒谎欺骗、出尔反尔不过是家常便饭。他们今日的财富和地位,何曾不是沾满了血淋淋的鲜血和污秽,你可曾见到过他们心不安。我所见到的,反而是理所当然的狡辩和洋洋得意的标榜。往小了说,商场之上的角逐,勾心斗角、蝇营狗苟的事情还少了吗,虚假宣传、以次充好、偷税漏税、构陷打压,甚至昧着良心强取豪夺的事还少了吗,就拿某鹅来说,它的游戏毒害了千千万万的少年儿童,令多少家长恨之入骨,但不仍然在心安理得的挣钱吗。”
韩孝周喝了口茶,“即便是他们的内心有愧疚和不安,那又如何,这不过是他们为成功所理应付出的代价而已。更何况以我多年的经验告诉我,他们压根儿就没有心不安”。
“我当年在哈佛商学院上第一堂课的时候,教授问了一个问题,我记忆犹新”。
韩孝周怔怔的看着陆山民,“他问,为什么很多企业在取得一定成就之后会热衷于做慈善”?
陆山民没有回答,只是淡淡的看着韩孝周。
等了片刻,韩孝周自顾说道:“当时,有的人说企业是有社会责任的,在取得财富之后会回馈社会。也有的说企业家是有良心的,在有能力之后就会去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也有的说那是一种高尚而美妙的情怀。甚至还有人说了你刚才说的话,为了之前的不义行为求得心安”。
韩孝周说着笑了笑,说道:“你知道教授怎么说吗?教授说这里是商学院,不是哲学院,也不是社会学院,更不是文学院。他说做慈善的唯一目的是为了挣更多的钱。
“慈善,不过是一种挣钱的工具而已,与其它商业投资没有任何区别”。
“一将功成万骨枯,世上得来都不易。哪一家的崛起是干干净净,哪一家的崛起没流过血,怎么算?怎么安?要想心安,唯有认清这现实本质。所谓适者生存也是这个道理,相比于时代的洪流,你改变不了什么,只能去适应它。否则,只会被时代所抛弃”。
韩孝周向陆山民举起茶杯,“你现在比你们陆家几代人都要接近复兴的目标,相信我一次,好吗”?
陆山民没有端起茶杯,淡淡道:“韩叔叔的意思是,只要我同意和解,陆家将重新屹立在天京”。
“对,谈判嘛,谁占主动权谁就能占到便宜,你现在就占据着主动权,而我,可以为你争取更大的权益”。
陆山民笑了笑,“韩叔叔刚才说慈善只是利益的工具,你不会是在做慈善吧”。
“我只有一个条件”。韩孝周伸出一根手指,“就是你和瑶瑶结婚,当我韩家的女婿。至于为什么,你可以当成是我韩家看中你的潜力,需要一个在外围给我们做支撑的家族。当然,其中也不乏对你爷爷的学生之孝,和对你父亲的兄弟之情”。
楼下大厅,韩彤和韩瑶都异常紧张的看着那扇门。
“小姑,你说他会答应吗”?
“会”。韩彤肯定的回答道,“他所做的一切,不就是为了陆家的崛起吗,他没有理由拒绝”。
韩瑶双手紧握,手心全是汗水,“但是、、”韩瑶没有说出口,不知道为什么,她从一开始就没有信心。
“小姑,你说爸爸为什么要提出那个条件”?
“可怜天下父母心,你爸一向疼你,提出这个条件,自然是为了帮你”。
韩瑶低着头,心里一团乱麻,自言自语道:“是吗”?
韩彤握住韩瑶的手,安慰道:“瑶瑶,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我也不知道”。韩瑶眼眶微红,泪珠从里面滚了出来。“我就是心里乱得慌,具体也说不上来,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爸爸有事情瞒着我”。
陆山民怔怔的看着韩孝周,看了足足有两三分钟,韩孝周始终保持淡淡的微笑,与之对视。
半晌之后,陆山民移开目光,淡淡道:“这也是他和你达成的协议?”
韩孝周点了点头,“父爱如山,不说不代表心里没有你,实际上他为你做的远远超过你的想象,他放下了一切,甚至是他最在乎的尊严”。
陆山民苦笑一声,“父爱如山,唐飞也有父亲,黄梅也有父亲,那些因我而死去的人都有父亲,凭什么他儿子的命就比别人儿女的命更宝贵”。
韩孝周手里的茶杯微微一晃,茶水渐得满手都是。
放下茶杯,甩了甩手,韩孝周连连摇头,长叹一声,“孺子不可教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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