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和是苦笑着出门的。
他必须承认,曹猛非常厉害,曹猛说的理由,他根本无法拒绝。
而且他在咸阳城也呆得有些茫然了,原本就计划离开咸阳到处走走,现在只不过是将自己一人自由地行走,变成了带有使命的行走。
萧由在大将军府前等着他,大约是也受到了大将军的接见,此时的神情很不自然。
“我只想在咸阳当一个小吏罢了,平时收受点贿赂,为子孙积累些家当,怎么现在成了临淄王相……这是把我架在火上烤,阿和,你说你现在替我去求求那位新皇帝,我能不能脱身?”他对赵和报怨道。
“如果你脱身了,那我怎么办?”赵和反过来问他。
两人都是相视苦笑,赵和忍不住道:“比起大将军,我们还是太稚嫩了。”
“你把这句话说出来,就更显稚嫩。”萧由道。
二人情知脱不了身——大将军把他们打发走,某种程度上恐怕也是怕他们在咸阳城里闹出什么事来,毕竟此前他们搅风搅雨搅得嬴祝都丢了皇帝的宝座。
因此两人只能回去做准备了。
赵和的准备不多,带上一些东西,比如说《罗织经》,买了一柄好剑,再备上一些钱物衣裳。在赢吉正式登基的那一天,他们一行,在五百名军士的陪同之下,与董伯予、嬴祝一起离开了咸阳。
赵和对离开咸阳还是挺高兴的,从铜宫出来之后,就一直呆在咸阳,若不是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他很乐意去四处见识一番。萧由则始终喜怒不形于颜色,很难看得出他对离开咸阳的真实看法,李果真的成为中郎,他倒是挺高兴,自己苦候多年终于有了官职不必再坐吃山空。
一脸不高兴的是樊令。
大将军给了他一个低级武官之职,专门负责保护赵和,至于他的母亲则有人照看。
所以樊令看着赵和时是一脸的不快:“你这厮砍起人来比乃翁我还要狠,为何要我保护?若不是老娘要我建功立业为她博个封诰,我才懒得理你!”
看到他不高兴,赵和就高兴了。
他们要离开,自然有人来相送。
俞龙、戚虎、陈殇三人从军中请假,因为在赢吉为帝的事情上,他们也有功劳,三人都加官晋爵,在送走赵和等人后的次日,他们也要离开咸阳,作为援军先锋,前去追赶羽林中郎将杨夷。
清河县主带着小鹿鸣也来了,陈殇看到她时眼睛立刻直了,被侍剑喝骂也要涎着脸凑上去,赵和觉得这厮根本不是来送自己的,而是来见清河县主的。
小鹿鸣眼泪汪汪,送了赵和一顶自己亲手缝制的帽子,帽子样式有些丑,不过赵和还是立刻将之戴在头上。
他们正依依话别之时,却见数以百计的人涌了过来。
最初时赵和还以为这些人也是来送自己的,吓了一大跳,心道自己人缘几时这么好了,但是到后来才发觉,这些人对他们不管不顾,而是蜂拥出城,来到了咸阳城东华门外。
许多人顶着香烛,直接在路旁跪下。
赵和与萧由对望了一眼,若这些人是以这种方式送别嬴祝,那问题就有些大了。
“去问问。”萧由拉过一名兵士,打发他去询问。
而这些军士所簇拥的那辆马车中,也稍稍有些骚动。
车帘被掀开,嬴祝苍白的脸露了出来,他看着那些跪在东华门前道路两边的人们,脸上露出复杂之色。
“看,看,民心在我,民心在我!”他喃喃自语,抬眼望了望赵和。
此时他已经知道了许多东西,毕竟他们只是受到软禁,而没有完全失去自由。
他知道自己被废与赵和有密切的关系,因此他想让赵和看看眼前这一幕,让赵和知道,他为了一己私怨,做了多么愚蠢的事情。
让一个深受百姓爱戴的天子,失去了自己的皇帝身份!
赵和与萧由瞥了他一眼,由得他去表现。
没多久,那名兵士跑了回来,凑到了萧由耳畔低声说了几句。
萧由面露奇怪之色,然后道:“时间到了,咱们得离开咸阳城了!”
赵和也不理嬴祝奇怪的眼神,而是催马来到清河身边,再度托她好生照顾鹿鸣。
又与陈殇等人拱手话别,他转过身。
此时兵士拥着车队已经出了城门,经过那些跪着的百姓身边。嬴祝苍白的脸上带着兴奋之色,他伸出头,想要向百姓们挥动。
然后他看到前方,十余人行了过来,当中一匹白马,载着一个着暗红色衣裳的光头异族人。
“是鸠摩什师!”
“鸠摩什师来了,快跪下,快求赐福!”
那些百姓乱叫着纷纷下拜,没有一人理睬嬴祝。
嬴祝的脸上更是半点血色也没有,他狠狠地将窗帘掀下,整个人都缩回了车中。
车队与那群人相向而行,很快就遇到了一起。
对方避在道旁,那名暗红衣裳的光头异族人目光在众人面上一一扫过,当他看到赵和时,神情微微一动,突然催马上前。
赵和身边樊令立刻瞪圆了眼睛:“你这秃驴,想要做甚?”
那些军卒也纷纷喝斥。
暗红衣裳的光头异族合掌向赵和弯腰施礼:“阁下与我教有缘。”
赵和莫名其妙,摇了摇头:“我与贵教,并无什么缘份。”
那光头异族微笑起来:“贫僧鸠摩什,阁下与贫僧有缘。”
“哦,什么缘?”萧由不动声色地出现在赵和身边,缓缓应道。
“师徒之缘,这位阁下当为我之弟子,若干年后,作我浮图教护法。”鸠摩什道。
“当真是莫名其妙……我对你们异族之教并无兴趣,更不会成为你这光头的弟子,速速让开,以免自误!”赵和懒得理会,一甩马鞭。
马鞭叭的一声响,在鸠摩什面前耍了个鞭花,但没有打着人。鸠摩什面不改色,仍是合掌,向赵和微微欠身,然后再次退到了一边。
赵和与车队继续前行,很快就离开了东华门,不过走着走着,赵和忍不住回头。
那个自称鸠摩什的浮图教异族人,仍然站在路边,遥遥与他相望。两人目光相对,赵和眉头紧紧皱在一处,心中觉得有些不适。
“这浮图教是什么玩意?”他忍不住问道。
“源自天竺的一个教派,百余年前开始进入西域,在通西域之后也传入大秦,只不过信者寥寥,至少在中原一带是如此,倒是沿海……数十年前天竺海商登陆岭南郡与齐郡,这浮图教便在这两处兴盛起来了。”萧由可谓百晓,他回忆了一下,便笑道:“我们这次去齐郡,没准就要与他们打些交道。”
“它教旨如何?”
“有劝人向善之处,但更多的是因果报应、人世多苦,要人供养信奉,以寄来世。”
赵和听了摇了摇头,他可对寄望于来世没有什么兴趣。
他们车马前行不远,突然间,嬴祝乘着的那辆车猛然震动了一下,坐在车侧的董伯予忙前去探望,才掀开车帘,就看到一个身影冲了出来。
“我是天子,我是皇帝,我是……我是谁?我为何在这里?”
刚才还只是气色苍白的嬴祝,这一刻披头散发,一双眼睛里没有半点灵性,完全是疯狂之色。他一把推向董伯予,将董伯予推得仰面朝天,整个摔倒在地上,然后从马车里跳了出来。
他的脚上没有鞋子,赤着的足底踩在一块石头上,立刻破开渗血,但他却恍若无觉。
“我是仙人,我是天帝,我是……我是谁?”
他疯狂地叫着,一把又将一个来拦他的军士推开,然后冲到一匹马之后,看到那马屙出的粪便,两眼发直,一把抓起就往嘴里塞。
幸好周围的军士已经反应过来,纷纷拥上,将他死死摁住。
“别抓我,求求你们别抓我,我没做坏事,别抢我的吃的,我,我……”
嬴祝拼命挣扎,还想要将马粪往嘴里塞。赵和与萧由对望了一眼,两人都浮出一丝嘲讽的笑。
但当他们上前仔细查看嬴祝之时,发现他面色潮红,呼吸急促,嘴角之边泛着白沫,而瞳孔也涣散不聚。
“不是装的。”萧由低声道。
如果嬴祝能够装得这么象,那么他就不会被赶下帝位了。
赵和眉头一皱:“是不是装的,试试就知道了。”
他驱马上前,大声喝道:“放开他!”
兵士们将嬴祝放开,嬴祝呵呵大笑,然后捧着马粪开始大吃大嚼,一边吃,还一边赞道:“真香,真香!”
“殿下,殿下!”董伯予冲了上来,带着哭声想要拦住嬴祝。
嬴祝将手中马粪往他面前一捧:“老师,你也来点,这可是人间难得的美味……哈哈,哈哈哈!”
赵和紧紧盯着他,看着这位曾经的帝国皇帝,如今这般模样。他心里没有多少快乐,只觉得无趣与厌烦。
“这是魇魔之症。”他们正看着的时候,一个声音响起。
赵和转头望去,那个天竺浮图教士鸠摩什不知何时追了过来。
“世间有大魔王,其名为波旬,波旬麾下,有万千魔头,魇魔便是其中之一,专食人魂魄,使人疯狂。”鸠摩什道:“欲治此魔,唯有皈依我教,日诵经文,再以狮子吼退魔,方可痊愈。”
他说完之后,也不等赵和说话,伸手拿出一个小铜铃,在嬴祝面前轻轻一摇。
叮铃铃的铃声将嬴祝的注意力吸引过去,嬴祝伸手要抓铃,就在这时,鸠摩什忽然瞠目,张口,怒吼。
“吼!”
这一声之下,嬴祝仿佛被狂风拂面,头发都掀了起来。他呆呆愣愣了好一会儿,原本混乱的目光凝聚直来,他看了看鸠摩什,又看了看周围,喃喃地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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