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现在要去休息吗?”邦唐问道。
“不急,”路易说,“我想小路易可能很快就会来见我的。”
若有人要觐见国王,都需提出请求,听候安排,而后等待,唯独国王的母亲、弟弟与妻儿无需这个手续,王太子小路易果然在十来分钟后叩响了门,恭谨地询问自己是否可以与陛下谈一会儿话。
他被邦唐迎接进房间,一看到桌上有滚热的红茶与两只杯子,他就知道自己的一切想法都在父亲的预料之中,王太子不由自主地红了面颊,几乎不敢抬起头来、
“咦,为何如此羞赧,我的孩子,你方才表现的不是非常勇敢吗?”路易调侃道,一边伸手示意儿子在身旁坐下。
“但我依仗的并不是我的才能,或是天赋,”小路易坐下后,捧着茶杯,苦恼地说道:“我依仗的是您的权威。”
路易点点头,“给我看看吧。”
“什么?”
“你的朋友们给你准备的东西。”路易说,小路易迟疑了一下,但还是拿了出来,交到父亲手里,路易就像是欣赏一卷诗集或是剧本那样慢慢地看完了它。
小路易紧张地从杯子后面端详父亲的神色,路易十四亲政二十年,法兰西的王权已经集中到了一个无以复加的地步,即便是教会也无法掣肘国王的决断,一旦被太阳王判定为无用之人,或是心怀叵测,即便有着怎样的才华或是勇气,也别想在法兰西的政界或是军队里出人头地。可以说,以拉法耶特侯爵为首的这群年轻人,完全就是在用自己的前途为王太子的固执作保,有些冲动,有点天真,但很可爱。
这份演讲稿虽然很长,但要看起来还是很快的,路易先给儿子一个温和的眼神,免得他过于心惊胆战,“你有一群好朋友。”
“是的,陛下,他们都是很好的年轻人。”
“别紧张,”路易说:“我看得出他们是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为你准备了这份演讲稿。”这些年轻人暂时还没法接触到更深的内情,也因为如此,国王可以看出他们已经拿出了所有能够呈现给朋友的珍宝,这点十分可贵,他希望小路易能够重视这份难得的友谊——“但你没有用。”
“是的,陛下,我没有用。”小路易颤抖着声音回答道,他正面对着路易十四施加的无形的压力,他见过无数人在此屈膝低头,却要等到亲身感受才知道有多么可怖,这是一种如同地狱中的西西弗斯般的恐惧——只要一丝差错,就会粉身碎骨:“我选择了……另外一种方式。”
“为什么?”路易平静地问道,几乎将这个问句说成了叙述句。
“我只是想到了您,父亲,”小路易说:“一个非常简单的数学题——陛下,老师和我说过,您一天要解决上百件政务,做出上千条决定,”他抬起头:“您不会每做出一个决定,就和大臣们展开一番辩论……而我是您的继承人,您应当更希望我用您的方法去思考与行动。”
路易笑了笑:“所以这就是你的决定,孩子,但看上去你仍然有些不高兴,因为你不是凭借着自己的力量说服他们的。”
“现在让我来打个比方吧,”路易说:“如果我想要让你去给我猎一头狮子,或是一头熊。你会去么?”
“会的。”小路易斩钉截铁地回答。
“如果你的朋友只能给你匕首,你会向我借一柄猎枪么?”
“会的!”
“这两者并没有什么不同,”路易说:“我如果是个普通的父亲,你就只能借走一柄猎枪,但我是国王,你就能借走我的权柄。事实上,我很高兴你能这么做,因为很多统治者未必是个愚蠢的人,他们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个聪明人,只是无法确定自己的位置——这没什么可奇怪的,许多人都有这样的妄想——以为自己是个完人。”
“但一个国王,要与自己的大臣比较法律与文学上的才能,要与自己的将军比较统军与作战上的天赋,就如同一个骑士跳下马来,要与自己的马儿比较谁跑得更快那样,是一种极其可笑的行为。”路易直言不讳地说:“你将来会是一个国王,我的儿子,你会拥有一个辽阔而又富饶的大国,你的子民多如星辰,其中的佼佼者更是数不胜数,你所要做的是把他们择选出来,安插在合适的位置上,而不是与他们抢夺荣誉与地位,就好像和马儿抢夺辔头与马鞍。”
他喝了口茶,继续说道:“你要驾驭他们,时刻目视前方,眺望原处,你要做出准确的选择,发出明确的指令,将法兰西这驾马车驱使向光明的未来。”
听到这里,小路易就不免露出了畏惧的神色:“这正是我担忧的,父亲,”他说:“我怎么才能如您这样总是做出正确的决定呢?”
“我也不是一直就能做出正确的决定的。”让王太子惊讶的是,他的父亲这样理直气壮地说道:“我也做出过错误的判断啊,孩子。”
“怎么可能?!”小路易几乎要从椅子上跳起来,他睁大眼睛,几乎不敢相信面前的人确实是他的父亲,法兰西的太阳王路易十四。
“我也只是一个凡人,孩子。”路易说:“我也犯过错,伤害过别人。只不过,有些错误还能挽回,有些却不能。”他说:“这是我要告诉你的第二件重要的事情,”他低声说:“永远别忘记自己也只是一个凡人,会犯错,也有弱点,并不完美,有时候,你甚至要纵容自己践踏法律与道德的底线,你要冷酷地衡量,野蛮地判定,粗暴地决断——你要明白你并不是万能的天主,你只能做出选择,在危险与更危险,在残忍与更残忍,在痛苦与更痛苦之间,有时候它们的界限是那样微小,留给你的时间又是那样短暂——你一旦犯错,其罪行可能要超过所有监狱里的罪犯加起来的一百倍,因为无论他们如何残忍,都不可能在一个决定中令得上千上万的人死去。”
“多可怕啊,陛下。”
“不比你是以为自己是个不犯错的圣人更可怕,”路易说:“不承认自己也会犯错你就失去了纠正错误的可能。”他摇了摇头:“我知道你在畏惧什么,但当你将所有的权力攫取在手中,你就要承担起这份权力带来的一切恶果。”他握了握儿子的手:“譬如——这一次的事情,你将我的权柄握在手中,告诉了他们三桩事实,而这三件事实是那些大臣们无论如何也无法否认的,是啊,孩子,法兰西比葡萄牙更强大,我则是它的主人,你又是我的继承人,你无需借助那些无聊的仪式来威吓与羞辱你的妻子,来显示你的威严,是的,这很对,但如果你的行为就此戛然而止——我就要失望了。”
他看向小路易:“……告诉我,你还准备做什么?”
“我……我会给伊莎贝拉一封密信。”小路易的眼中掠过了一丝恍然与悔恨:“我要马上告诉她我的想法,在事情还未尘埃落定前!”他在父亲的提醒下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我要立刻让她知道这件事情!这件事情——最有可能承担后果的不是我,是她!我……父亲,请你帮帮我!”
“好的,”路易的唇边浮起一个微笑:“在你挽回你的错误之前……我可以请求他们延缓对此事的决定,但如果伊莎贝拉说了不,孩子,你要怎么办?”他顿了顿:“那会是一桩很羞耻的事情,而且在这之后,你做出的任何决定,说出的话,只怕都不会那么有力了。”
“……”小路易站在那儿,露出了痛苦的神色:“那也是我的错。”
“是的,是你的错。”路易说:“但你或许还能挽回,这可能是这件事情中最好的一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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邦唐举着一叠“国王面包”,看着小路易匆匆跑走,他看向路易:“您做了什么?”
“给了他一点小小的提醒。”路易伸手去拿面包,邦唐将银托盘挪开,国王的贴身侍从露出了不赞同的神情:“如果是我以为的那个,您应该更早提醒他。”而不是在这个时候才漫不经心地提起,然后看自己儿子的笑话。
“若非如此……”路易说,却没有继续下去。但邦唐已经听懂了——小路易与路易十四不同,他没有遭受过任何磨难,甚至唯一的一个弟弟,也是在他成年后出生,并且即将成为另一个国家的国王,法兰西正在往昌盛繁荣的道路上走,没有一个值得畏惧的敌人,他的将来必然花团锦簇,没有一点污秽与障碍。
但这样就是好事吗?当然不是,尤其在他将来还会手握着在路易十四时期集中到了顶点的权力——路易一点也不担心小路易将来会成为一个如同尼禄般的暴君,却担心他无法承受住这份权力带来的压力与罪恶感而崩溃……他在成为国王前,必须承认自己也只是一个会犯错的凡人。
一个知道自己也会犯错的凡人在回头看自己做出的决定时,才能看出自己是不是犯了错——不然他连这个概念都没有,怎么能够做出应有的判断?
就连路易十四自己……也是在玛利去世之后,才明白自己犯了怎样的一个大错。
不过那时候,路易十四身边只有需要他来照拂与关切的母亲与弟弟,马扎然主教与其他的大臣也都是在教导一个国王。当路易意识到自己也不过是愚昧的凡人时,他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邦唐沉默着放下托盘,让国王拿了一个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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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只有路易十四才能驱使的巫师,远在葡萄牙备嫁的伊莎贝拉公主在次日晚间就接到了一封被渡鸦传来的密信。密信很短,却也让她的心潮起伏不定——她当然知道这项仪式,她身边有葡萄牙与法兰西的老师,也有年长的女官,她的母亲也委婉地和她提起过这桩考验——也许对那些大臣,议员与国王本身来说,这件事情理所应当,不值一提,但对于当事人……
伊莎贝拉的母亲是萨伏伊的公主,她嫁到葡萄牙的时候一样经过了这番磨难。或许有人要说,这些尊贵的公主,在沐浴与就寝的时候难道不是一样在侍女的注视下身无寸缕的么。但同一件事情,在恶意与善意的驱使下会有着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即便在仪式中没有男性官员,只有女官与侍女,但可笑的是,这些来自于男方国家的侍女与女官,将来很有可能成为国王的“王室夫人”。
如路易十四这样的国王很少,如曾经的拉瓦利埃尔夫人这样的王室夫人就更少了,谁也不知道这些年轻的女性在环绕着将来的王后时,那些苛刻的视线下隐藏着怎样如同毒刺般的嫉妒与憎恨。有时候,在王后还未抵达教堂之前,有关于她身体的各种隐秘就会飞传到整个宫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如果对方再恶毒一点,就连平民百姓也会对王后的种种隐私放在嘴里反复咀嚼。
那些奋力想要往上攀爬的女官、侍女也会将王后在身体上的弱点视作向国王发起进攻的武器——谁也不可能是完美无瑕的圣母玛利亚,再细微的缺点都会被她们一再夸大,以此来引发国王对妻子的厌恶。
伊莎贝拉公主当然不会乐于面对这样的困境,但王太子小路易也诚实地写道,如果她没有经过这道仪式,作为尝试了禁果的第一人,她之后在凡尔赛宫里,可能要面对有关于此事的诸多非议与攻讦,作为一个来自于葡萄牙的王后,她所要承受的压力本来就够多——他也不知道这件事情最后会不会成为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向她道歉说,他一时间没能考虑到这个事情对她产生的影响——或者说,他一厢情愿地以为,这对她是有益的,他感到懊悔,不过他向她保证说,伊莎贝拉做出的任何决定都会得到他的全力支持。
伊莎贝拉公主没有思考很久,她给法兰西的王太子,她将来的丈夫回了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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