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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首弦乐与摇滚的奏鸣曲,既透露出山水画卷般的中国气息,又有华丽厚重的西洋韵味。长笛声与小提琴相映成趣,吉他与鼓点穿插其中,嘈嘈切切,掷地有声,像是在茂密的原始森林中温暖的木屋,又像是拥挤繁华的城市璀璨的夜景,像是寂静的湖面上风吹微漾的青莲,又像是庄严肃穆的神龛中吟唱的诵谣。
有幸能在第一时间欣赏到这首杰作的人,除了范小厘,还有斯无邪。
下班的时候范小厘在电梯口碰见了斯无邪。他背上背着个巨大的书包,戴着耳机,左手拎一个大花篮,右手拎着一口袋的水果和两个大提箱,腋下竟然还夹了罐婴儿奶粉一样的东西。范小厘笑着问:“小斯,拎这么多东西去干嘛呀?”
斯无邪低下头勉强用左手肘擦了一下脑门上的汗,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一个师兄生病住院了,我奉父母之命去看望他。”
“你师兄还喝奶粉?”
“这不是奶粉,是初元。”
范小厘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又问:“初元是什么?”
“我也不懂,类似营养粉吧。家母说师兄重恙初愈,要大补。”
“等下去坐地铁?”
“嗯。”
“拎这么多东西挤得进去吗?”
“有难度,不过我尽量。”
“你去哪个医院?”
“海淀医院。”
“那不远嘛,我送你吧。”
“不会耽搁你吗?”
“没事,我和朋友约的七点。”
就这样斯无邪上了范小厘的车,听了这首叫做《LoveSong》的作品,播放完三遍后斯无邪问:“这首歌叫什么?”
范小厘答:“LoveSong。”
“你不觉得,它的节奏很适合《关雎》吗?”
砰!
那一瞬间范小厘的心里就像是有一千座喷泉同时喷发,有漫天的烟花一齐绽放——这就是一首简简单单的情歌啊!穿越了三千年历史的长河,述说着现代人的相思甜蜜,感伤忧愁!
范小厘一脸敬佩地看着斯无邪:“小斯你真的太有文化了。”
“承蒙谬赞,只是一家之言罢了。”
车开到医院停车场时已经是5点半了。斯无邪下车拿了放在后座的书包、花篮、水果、补品和初元,又回复到半小时前捉襟见肘的窘迫样。范小厘算了算时间,她和赖韦田约在她家附近,开回去大概一个小时,勉强充裕。便解了安全带下车说:“我帮你拎花篮吧,看着都替你着急。”
“谢谢你啊,范桑。”斯无邪把花篮递给她,脸上是不好意思的笑。
“别客气,就当是感谢你赐名好了。”
两人一同往住院楼走去。
“你父母怎么会派你来看你师兄?”范小厘站在电梯里问斯无邪。
“师兄父亲和家父是老同学,我们从小就认识,见过几次。后来师兄来P大念书,对我帮助匪浅。严格说来算不得师兄,只能算校友。”
斯无邪一边说一边找房间号。他走到1408门口敲了敲门,接着解释道:“我学的是金融,师兄学的是计算机科学与技术,高考前师兄曾替我补习英文。”
之后范小厘听见一个沙哑又憋闷的声音在里面喊:“进来吧,门没锁。”
斯无邪推门走进去,范小厘跟在后面。等她抬头看时才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凝滞了——病床上的那个人、那双眼睛,像是受到了极大的震撼,带着某种无法言喻的愤怒和戾气久久凝视她,似要看穿她的躯体,灼烧她的灵魂。
她觉得那样的目光像一朵业火烧出的红莲花,令她疼痛,却又令她着迷。她一时间六神无主,结结巴巴地和床上的病人打招呼:“陆……陆老板……”
陆杰看了她一眼,稍微点了点头,别开脸指挥斯无邪放东西了。
床桌上摆着他那台巨大的Alienware,一左一右连着两个外接屏幕,粗细不一的黑色电线就像地锦的藤蔓一样爬满他的床头。他戴着口罩,穿着蓝色条纹病服,头发有些凌乱,眼窝微陷,似乎比两个月前还要瘦。干枯的手背上隐隐露出淡绿色的静脉,扎着一根细针在打点滴。
范小厘尴尬地站在原地,斯无邪在整理东西,一边跟陆杰转达他父母的问候,陆杰专心看着屏幕动鼠标打键盘不说话。
等他把东西都整理好了,陆杰开口道:“无邪,你先出去一下。”
“哦,好。”
斯无邪听话地出去了,在陆杰面前他好像一个小学生,陆老板是他尊敬的师长。他走出去关上门,陆杰收了玩电脑的心神,转过脸看着范小厘冷声问:“你怎么来了?”
他的声音带着些微的颤抖,范小厘往右走了两步,伸手想帮他把窗户关上。
“别关,我开着通风的。”他又开始指挥。
“你不冷吗?”
“不冷。”
“不冷怎么还打颤?”
“肌无力。”
“你生什么病了?”
“没什么病。”
“没什么病用得着住院?”
“你很关心?”
“我就不能关心一下你?!”范小厘突然提高声音走近陆杰的病床,“啪”地一声扣下他的电脑屏幕,凑近他的脸质问道:“你以为所有人都跟你一样,铁石心肠大半夜把一个姑娘扔在楼底下?!”
陆杰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往后微仰,范小厘的双眼盯着他的眼睛。灵气流转,动人心魄——就像他第一次看见她时那未知的、迷人的眼神。他觉得那一瞬间他的身体挣脱了理智的缰绳,产生了美妙的变化,一半如磐石坚硬,一半如流水温柔。
他庆幸自己此刻戴着口罩,否则范小厘一定能看见他像孩子一般羞红的脸颊。他不敢再看下去,深吸一口气抬起右手捂住眼睛,又长长地叹了声道:“小厘,你到底想怎么样?”
“你马上关电脑,休息。”
短暂的沉默后只听他轻笑一声:“你又不是医生又不是护士,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不听是吧?”范小厘两手叉腰,进入战备状态。
“我还有事要忙,你快走吧,无邪还在外面呢。”陆杰又冷了脸,伸手把电脑屏幕翻起来,右手握上鼠标。
范小厘一言不发,快步绕过他的床尾往爬满地锦的床头走去。陆杰疑惑的眼神追随着她怒气汹汹的身影,两秒钟后他听见急促的两声“嘟、嘟”,整个人脸色都变了——范小厘踩灭了他插线板的总开关,他的电脑没装电池!
“范!小!厘!”陆杰嘶哑的声音提高了一倍,像是风干的玉米棒敲到了生锈的铜锣:“我做了一下午的图!没保存!”
“………………”
范小厘傻了,犹如蒸熟的河豚失了雄赳赳的架势。陆老板这种专业人士也有忘保存的时候?造成经济损失怎么办,他不会要她赔吧?
她稍微往后退了退,怯怯地问:“没有自动保存吗?”
陆杰双手捂脸沮丧答:“自动保存默认JPG格式,我的图层通道蒙版路径信息啊……全没了……”
“那……那……怎么……办……”
“凉拌!”陆杰又拉大了嗓门,坐直了伸出手指着门口道:“你现在出去,马上出去,别来给我添乱子。”
范小厘苦着脸劝他:“反正东西没也没了,养好身体重新做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对不对?”
陆杰保持着送客的姿势不说话,脸上写着生气,眼里却又有些别的什么东西,让人捉摸不透。
她又开始替自己辩护:“我也是为你好,想让你好好休息,只是采取了错误的方式方法嘛,我跟你检讨。”
陆杰还是不说话。
范小厘心虚,自我批评完了便又批评起陆老板:“总之,这事能全怪我吗?不能吧?我警告过你,是你自己没有危机意识的;再说也是你自己没保存,你是共犯,你也要担责任……”
不等她说完,陆杰推开床桌,调了调背后的枕头半躺好,又撑起头问她:“这下你满意了?”
范小厘愣了愣,点头答:“勉强满意。”
陆杰一动不动望着天花板,不发话。
她又继续唠叨:“腾不出时间休息,早晚得腾出时间生病,这是你说的。”
陆杰摆摆手示意她够了,语气单调地指挥道:“你可以走了,帮我把无邪叫进来。”
“那你多保重。”
“知道。”
“陆老板再见。”
“嗯。”
范小厘关上门没多久,斯无邪走了进来,看陆杰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有些奇怪,便问:“师兄这会儿不忙了?”
“范小厘跟你什么关系?”
“办公室领导。”
“找工作了?”
“保研了,现在在Otaku实习。”
“哦。斯叔和齐安姨还好吧?”
“挺好的,不过今天晚上有课,没法来看你。”
“也没什么病,不用大张旗鼓的。”
“是啊,一个感冒居然闹得肺炎住院了,我记得你以前吃药打针都很少。”
“这不工作忙嘛。”
“那也不带拿命去工作的。”
“咳,你怎么跟个女人一样唠叨呢?”陆杰又撑起头皱着眉训他。
斯无邪低头笑了笑,陆杰的手机突然响了,他伸手摸过床头柜上的电话接起来:
“喂,张磊。”
“没有,没画好,被范小厘毁了。”
“我也不知道。”
“不行,我不能画,她命令我休息。”
“真的不行,我躺着起不来。”
“你画吧,明天我帮你改。”
“可以,再见。”
陆杰挂了电话,刚打算起话头,斯无邪笑着说:“原来你刚才跟范桑吵那么大声就是因为这个。”
陆杰翻了个身背对他:“毛头小子,瞎管闲事。”
***
,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优哉游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国风周南关雎》
范小厘一路回家的路上,耳朵里回绕着《LoveSong》的旋律,脑海里吟诵着《关雎》的片段,而最让她挥之不去的,是她凑近陆老板的脸时,看着她的那双眼睛。
他黑色的眸子吸纳了七彩的光,仿佛奎师那微微张开的嘴,雅苏达在那其中看到了整个宇宙[注]。四季交替,斗转星移,他眼里的喜怒哀愁她似懂非懂,却已然像初春融化的雪水滴入她心灵某处隐藏的土地,颤颤巍巍破出嫩绿的新芽。
滴答,滴答,滴答。
范小厘闭了眼睛,想要忘记那种心尖一颤的感受。
回去的路上比来的时候更堵了。一是因为正值下班高峰,所有车都出来了;二是因为范小厘恰好开进了最堵的中关村附近,短短四站路,她开了足足一个半小时。
加上在陆老板病房里多耽搁的半小时,等她到约好的Smith&WollenskySteakhouse时,她已经迟到了一小时十分钟。
其间赖韦田给她打过三次电话,第一次她说十分钟后到,第二次说不知道还要堵多久,第三次干脆不接了。
赖韦田一个人坐在空荡的包间里,不像往常利用任何空闲时间看简报、看报表、看各种和工作有关的东西,十指交叉放在胸前,皱着眉发呆。
范小厘推门走进去的时候,就看见他这个样子。她有些胆怯,小声说:“对不起,我迟到了……”
赖韦田一言不发看着她坐下,揉了揉太阳穴低声道:“重新点餐吧。刚才我点的加热过又冷了。”
范小厘小心翼翼地拿过菜单递到他面前。
“你点吧。”
“我不知道你想吃什么。”
“和你一样就可以。”
范小厘点了两份牛排套餐,又问他:“开车了吗?”
“我让司机开回去了。”
“那喝点酒?”
“不用,和你一样就可以。”
“那来两杯橙汁吧。”范小厘对服务员说。
服务员收了菜单走了,包间里只剩她和赖韦田两个人,气氛压抑得让她想夺门而逃。
赖韦田又皱着眉看着自己修长的十指发呆,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什么;范小厘眼观鼻鼻观心作老僧入定状,尽量保持沉默,不去没事找抽、主动撞赖韦田的枪口。
两个人的对峙一直持续到服务员端来两盏精美的镶金边白瓷盘,为他们的牛排撒上罗列碎片,在他们面前摆好精致的餐具,又端上盛着烤法棍、焖土豆、烤鸡翅、水果蔬菜沙拉、奶油玉米浓汤的盘盘碗碗,再加两杯澄黄明澈的橙汁,最后用甜美的声音说:“Bonappétit.”
赖韦田拿起面前的餐具安静地开动了。
“你不要和我说一句‘慢用’?”
赖韦田慢慢抬起头问:“今天为什么迟到了?”
“堵车啊,我和你说过。”
“你5点下班,三公里的路堵三个半小时?”
“我送一个朋友去医院看朋友去了,回来的路上堵。”
“Lily,有一件事我一直不明白。”赖韦田停了手上的动作,埋头看着面前的盘子说:“为什么你总是学不会,有什么事提前通知我?”
“怎么提前通知你?我又不是小孩,你也不是我父母,有必要事事向你汇报?”
“那也至少提前告诉我你会迟到,我才好安排别的事。”
“我算好时间来得及的,谁知道回来会堵这么久?”
“可是我在这里等了你一个半小时!”赖韦田压低声音轻斥,“比我晚来的客人都吃完回去了,我还在这里等你!”
“我已经和你说对不起了,你还要我怎么样?反正你一晚上都要陪着我,多等一个半小时又怎么了?”
“你知道一个半小时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吗?”赖韦田声音又提高了点,“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你应该清楚,我最反感的就是不准时!”
范小厘也来了气,放下刀叉跟他争起来:“你的一个半小时就那么重要?你又能挣多少钱、吃多少次牛排、请几个Vivian、买多少块防尘布了?你又要跟我讲这个?你不觉得你把所有时间都花在挣钱上,有些太狭隘了吗!”
“狭隘?你觉得我这样是狭隘?”
“是的,狭隘!你有一个半小时,我就没有一个半小时了?万一我没去这趟,我朋友死在医院怎么办?你觉得是钱能买回来的吗?”
“你朋友?朋友的朋友什么时候成你朋友了?”
“他也是我的朋友!”
“是陆先生吗?”
范小厘猛然一顿,像有什么东西卡在嗓眼里出不来一样发不出声。她茫然地张了两下嘴,使劲清了清嗓子说:“无所谓是谁,总之我愿意把时间花在更有人情味的地方,而不是跟自己的女朋友为偶尔的迟到吵架!”
“偶尔的迟到?OhLily!MayIaskwhyareyoulate?It’sbecauseyouarewithsomebodyelse!(噢,Lily!请问你为什么会迟到?还不是因为你和别的男人在一起!)”
赖韦田一激动,蹩脚的普通话也不说了,接二连三地开始往外冒英文。
“那是我的朋友!”范小厘也急了,她受不了赖韦田这么酸不拉几的语气:“我的朋友躺在病床上,我恰好有时间,为什么不可以和他在一起?你怀疑我和他有问题?!”
“No,Lily,youdidn’tgetit.Youmaystaywithanyoneaslongasyouwant,butrememberyouarewastingMYtime!It’smewhowaswaitingherelikeanidi…”(不,Lily,你没明白。你想和谁呆一起,呆多久都没问题,但是你记住,你浪费的是我的时间!是我像个白痴一样在这等……)
还没等赖韦田把那个“Idiot”说完,范小厘猛地扔了刀叉打断他:
“No,William!It’sYOUwhodidn’tgetthis!Youdon’thaveanyfriends,doyou?That’swhyyouCAN’Tunderstandmeatall!”(不,威廉,是你没明白!你从来没有过朋友,对吧?所以你根本无法理解我!)
金属与陶瓷碰撞发出的清脆声惊醒了两个人,范小厘这才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中说了什么伤人的狠话。她面红耳赤,赖韦田牢牢看着她,一向沉静的眼中似有一阵波澜。尴尬而令人忧心的沉默像是被凿出裂缝的冰川,四周仿佛有细碎的“咔嚓”声由近至远蔓延开来,迅速把两个人表面上的和谐打碎了。
范小厘觉得再待下去也不是办法,便匆匆收了包低声道:“对不起,我没心情也没胃口了,再见。”
赖韦田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又变成她一进门时呆滞的样子。范小厘有些后悔,却找不到留下来的勇气,拎起大衣小跑着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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