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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似乎来得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快。一场初雪之后城市变成了黑与白的混合体,树顶上残留着积雪,像是调得太稠的颜料,悬在头顶三四天都不肯掉下来;车道上沾满残冰和泥水,速度稍快,路旁的行人便会条件反射地弯腰、跳脚,避开四溅的水星。
LED屏幕上“雨雪路滑,谨慎驾驶”的标志语反复出现,范小厘小心翼翼地控制车速在40码左右,为自己的安全,也为路边行人雪白的羽绒服着想。她开了二十分钟的车才到环球时代,泊好车锁上门,紧了紧身上的大衣进了电梯,按了7F键。
一进办公室,小野就拿了两张简历走过来:“Lily,这是初面筛选出来的两名实习生,二面约在今天下午2点,你面试还是魏桑面试?”
“谢谢,”范小厘接过来,“我来面试吧,魏桑下午要去地税交资料。”
“好的,不客气。”小野笑了一下回了自己的办公区。
年末将至,财务课的工作量骤然增大。除了日常资金活动记录、报税、出报表,还要开始准备出年报表,对付审计和税务大小领导的检查和“关爱”。月初美联储宣布无限期推迟实施巴塞尔协议III,各大银行的贷款标准又有所松动,范小厘趁机又和几家银行签了合作协议,为明年Otaku游戏上线提前做好资金准备。
一边是年末总结,一边是年初准备,范小厘和魏林两个人忙得头大如豆,最终决定向Yoshida桑申请再招一个实习生来处理一些简单的事务。Yoshida桑深明大义:“可以,有需要当然可以招。”
于是人就这么招来了。
范小厘看着手上两张简历有些伤脑筋:两个申请人都有着光鲜亮丽的履历,一个学生会主席,一个团支部书记;一个全优生,一个优秀学生干部——他们如果知道自己来这里做的无非是打印复印、检查报表、做Excel和PPT文档这种最基础的工作,会不会心生懊恼、大呼上当?
她爱的《穿Prada的恶魔》里有这么一段话:
“我那些一毕业就工作的同学,已经在初级岗位上受了六个月的罪,他们的生活都惨不忍睹。银行、广告公司、出版社——无论在哪里——总之就是悲惨。他们抱怨加班、抱怨同事、抱怨办公室潜规则,但抱怨得最多的莫过于工作的无聊。
“与学习相比,工作中的事既无意义又无挑战,对知识水平毫无要求。他们花费大量时间整理数据库、接打电话,用好几个月的时间研究毫不相关数字之间的联系,只为求得领导的赏识。每个人都抱怨没工作几个月整个人都变傻了,前途一片未知。”
范小厘叹了口气,她有些怕现在的大学生,一个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说什么都头头是道,稍微让他做点事就拈轻怕重。为了让他们的心理落差来得再晚一点,她专门花了一个小时出了一套笔试题,权当装装样子。
下午两点范小厘在接待室见到了两位来面试的学生。一男一女,男的叫斯无邪,P大商学院金融专业的学生;女的叫鹿萍,U大保险系精算专业的学生。两个人都来自全中国响当当的名牌大学,范小厘突然觉得自己F大毕业生的头衔有点镇不住场子。
但她终究严肃认真地给两个人发了两份“试卷”交代道:“你们先把这份笔试卷做一下,我这边还有些事,20分钟后交卷,我再问你们几个问题,好吧?”
斯无邪和鹿萍点头。
范小厘走了,两个人埋头在接待室里开始答卷。二十分钟后范小厘又来收卷子,简单问了他们几个问题,便交代两人回去等通知了。待两个学生走后范小厘拿着他们的答卷扫了一眼,挑出斯无邪的试卷拿给小野梨绘:“小野桑,通知这个学生来实习吧。”
小野接过范小厘出的试卷看了几分钟抬头问:“为什么要这个学生?这份答卷明显不如鹿萍的好。”
“是的。”范小厘承认。
她出了一道单词英译中,一道中英互译,一道基础会计试题。斯无邪没有鹿萍的答案标准,例如CorrespondentBank,鹿萍的答案是术语“通知行”,而斯无邪直译为“联系银行”;例如“购进原料的运输费用应纳入成本还是费用?”,鹿萍答“成本”,正确,斯无邪却答的是“费用”。
“那为什么不录用鹿萍,而是斯无邪?”小野问。
“鹿萍的答案正确到令人惊讶的地步,但我谎称有事,在外看了他们一阵。斯无邪一直很认真地答题,鹿萍却翻过一两次手机。”
“这样……”
“直接和钱打交道的人,情愿行为上多犯错,也不可思想上犯错。”
小野点头称是。
“我下午问过他们一些基本情况。斯无邪已经保研,鹿萍在准备出国,从时间宽裕的角度来说斯无邪也是更好的选择。”
“那我来通知他明天来上班。”
“好,谢谢你。”
第二天斯无邪便来实习了,办公桌在范小厘的正后方。分配给他的任务都是对报表、贴发票、整理Excel表格、录入文件这类简单又繁琐的事,他倒是没表现出特别的失望,样样都按时完成,保质保量。范小厘觉得自己果然有眼光。
不过此君也有一些小缺憾,为人腼腆,不擅交友,来上班时总是戴着一副大大的魔声耳机,谁跟他打招呼都像是听不见一样。
有一天范小厘来得早,他已经坐在办公室里戴着耳机喝豆浆啃包子了。一见她来有些慌忙地放下手里正在啃的肉包,戴着耳机起身准备去开窗户,结果耳机线一扯,手机“哗”地一声掉在地上。
“没事,你慢慢吃,我不介意包子味,待会儿通通风就好了。”范小厘安慰他。
“啊?”斯无邪一边摘耳机一边捡手机,手忙脚乱。
范小厘看着他的样子忍俊不禁:“小斯,我好奇你每天耳机里都听什么啊?”
斯无邪像是没料到她会问这种与工作无关的事,腼腆地笑着,打开手机翻到播放列表递给范小厘看:“AmericanIdiot.”
范小厘觉得头有些微微的发晕。她尴尬地笑了两下说:“原来你也喜欢GreenDay。”
“范桑也喜欢他们?”
“一个朋友喜欢。”
“原来如此。”
“不说这个,”范小厘立马转移话题,“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你为什么会叫这个名字?难道是看《盗墓笔记》看的?”
斯无邪笑起来:“不是的。家母酷爱《诗经》,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这就是我名字的来历。”
“喔——如此有文化底蕴,佩服佩服。那思无邪到底是什么意思?”
“有两种解释,一说做人与做文都要流露真性情,二说思想要归于正直诚实。”
“好名字呀!”
“范桑的名字,难道不好吗?”
“不好,我都不知道为什么我爸给我起这么个名字。”
斯无邪文雅一笑:“‘达则济兆亿,穷则济毫厘。济人无大小,誓不空济私。’这是元稹的一句诗,用来解释你的名字好不好?”
范小厘一脸佩服得五体投地的样子。
“你怎么背得住这么多东西?”
“不敢当,家母是P大中文系的老教授,从小耳濡目染罢了。”
“那你又是学西方经济学,又是听美国摇滚的,岂不是浪费你母亲二十余年的熏陶?”
“家父是P大物理系的教授,旅美归国,他倒是希望我能念点新书。”
范小厘笑起来:“你看,你还在说‘念新书’这种清末时期的话!”
“确实如此,我是两个有学术信仰矛盾的学者培养出来的四不像。”斯无邪点头承认。
不过范小厘开始喜欢跟这个腼腆的、带着一丝复古文人气息的大学生讲话了。
***
办公室多了一个人,忙碌却丝毫没有减少,范小厘在繁杂的工作中度过一天又一天。琐碎的事让她忽略了某种交流的冲动,一直到一个阴霾的下午她才记起来,自己和赖韦田已经大半个月没见面了。
她打开Outlook写了封邮件:
HiWilliam,最近有空吗?找时间一起吃个饭吧。
赖韦田比她还要忙,手机经常转给Vivian。她已经习惯了给他写电邮,因为这样得到回复的几率比打电话大得多。
赖韦田回道:
今晚大概不行,明天下午5点半可以吗?
范小厘回“好”。
他们保持着每天一通电话的往来,通常是赖韦田晚上到家后打给她,聊一些平常的话题,昨天招了个实习生,今天谁谁又跳槽了,如此种种。赖韦田不怎么讲话,范小厘基本属于自己八卦给自己听。
第二天两个人一起去吃海鲜砂锅煲。
赖韦田照旧选的世贸大厦楼下的一家私房餐厅,因为他等下要加班。冬天吃热乎乎的砂锅是很惬意的事,范小厘一边吃一边问:“是Vivian定的地方吧?”
赖韦田点头。
“Vivian这个助理真心不错,细致入微,面面俱到,放在古代肯定被皇帝挖去当大内总管了。”
“我们都合作七年了。”
“William你参加工作多少年?”
“算起来有十四年了吧。”
“那前七年你的助理去了哪里?”
“前五年我都没助理,后来那个跟我表白,我让她辞职了,帮她重新找了份工作。”
范小厘装出一副惊恐的样子看着他:“这不就是另一个我么?”
赖韦田笑起来:“你不一样,你是被辞退的,找工作我也没帮上忙。”
“说明我工作能力强嘛。”
“是的。”
“说起这个,我最近的工作能力又有所提升。”
“怎么说?”
“自从银行收款事件之后,我立志要向你学习,高瞻远瞩、未雨绸缪。”
“过奖了。”
“月初美联储宣布推迟巴三协议,我掐指一算,这对受协议限制的银行是个利好,当天就决定调整Otaku的股票账户,做多150万的银行股。现在我们的portfolio涨了0.8%,你说我什么时候平仓?”
“投资还是投机?”
“当然是投机,投资就不找股票市场了。”
“你想听我的建议?”
“嗯。”
赖韦田轻笑起来:“恐怕不行。”
“为什么!”范小厘不满,“上次你都帮了我!”
“Lily,我是个CFA(特许金融分析师),我们有自己的EthicsandStandards.”
“我就跟你聊点工作上的事,也违反你们CFA高尚的道德准则了?”
赖韦田高深莫测地点头:“我为WGG做投资评估,非常不凑巧你刚才讲的银行股也在我的评估范围之内。StandardIII.A.:Loyalty,PrudenceandCare.(准则第三条第一款:忠诚、谨慎、细致)客户利益必须放于雇主及个人利益之前,我不能给你建议。”
“随便聊聊、我不当真都不行?”
赖韦田微笑摇头:“真的不行。”
“威廉同学,”范小厘挺直身子看着他,“你不觉得有时候你太不近人情了吗?”
“遵守职业道德也算不近人情?”
“你的世界里是不是除了职业什么都没有?”
“什么意思?”
“你知道为人处世、与人交往的道德吗?”
“我自认敬贤礼士、克恭克顺,难道我这样算是没有道德?”
“不是这个意思。”范小厘摆摆手,“你不觉得你对所有人都一样吗?你帮他们找工作,你送我东西,但那些都是Vivian做的。我说的为人处世、不近人情,关键在于‘人’这个字。我觉得你所有心思都花在工作上了。”
赖韦田放下筷子,疑惑地盯着她看了一阵问:“你在说国庆的事?”
“不光国庆,是一直以来的事。”
“我已经说过了,这是我的工作,是我的职责,是生意,与个人感情无关。你一定要反复提起来?”
“我反复提起来?我从来没和你提过意见好不好!”范小厘激动了,“你知道我国庆回家碰见什么了吗?我一个朋友,老公天天忙,孩子两岁了从来没见过爸爸一眼。你不觉得以后我们也会变成这样?!”
赖韦田像是噎住似的突然停了话头。
末了他无奈地苦笑了一下说:“Lily,你想得太远了。”
范小厘听他这么一说,脸颊腾地一下红了起来。
赖韦田看她的样子也忍不住笑了。他重新拿起筷子指了指她的碗:“快吃吧,我等下还要加班呢。”
范小厘憋屈地喝了一勺汤。
“30号是你生日,晚上我陪你怎么样?”他放软语气问。
“陪多久?”
“一整晚。”
“陪我做什么?”
“随便你。”
“别让我随便。”
“为什么?”
“我这人从来不随便,我随便起来不是人。”
由于是范小厘给赖韦田发的邀请邮件出来吃饭,她坚持刷自己的卡付了钱。赖韦田送她走出世贸大楼的时候范小厘突然问:“William,你觉得我们以后会在一起、结婚、生小孩、退休,再慢慢老去吗?”
赖韦田转过身静静地看着她,沉默了一阵后轻抚她的右肩说:“别想多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范小厘悻悻地回了家。
她有些迷茫,不知道到底是自己贪得无厌吹毛求疵,还是早已走错了方向。她想起陈曦说过的话:给自己的感受一个机会,心里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可是她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呢?英俊帅气、人人羡慕的男友,还是安宁和谐、温暖幸福的小家庭?
她似乎突然能理解陈曦的智慧了。陈曦也许不是最美丽的女人,老潘也不是标准的高富帅,但在他们彼此眼中对方是最值得珍惜的瑰宝。时光无情雕刻岁月,相貌与财富都会慢慢褪去动人的外表,唯有最初的悸动与长久的厮守能够隽永。日升日落,风起风停,人生最大的意义或许是为人类的解放而奋斗,但人生最大的幸福莫过于与爱的人相守相知。
范小厘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作为一个女人,追求幸福比追求意义更有现实价值。威廉姆斯·毛姆说过:“女人的心胸狭窄……她们把爱情看得非常重要。”她范小厘虽然是新世纪教育下绽放的一朵鲜花,仍免不了成为一朵俗气的、追求爱情的红玫瑰。
所以她自我肯定道:这一判断只是继承传统,无可厚非。
生日那天她特地穿上了赖韦田送的那件红色短礼裙,黑色高跟鞋,外面套了件长长的白色羊毛大衣,显得成熟而郑重。上班上到一半前台突然给她打电话说有DHL快递员在外面,要她出来签收,范小厘踏着高跟鞋蹬蹬蹬走出来。
“范小姐,这是您的快件,请您签收一下。”穿红黄工作服的快递员把签字机递给她。
“谁寄给我的?”范小厘觉得奇怪,最近不记得有什么快递要收。
“我也不认识,”快递员有些歉意地挠头,“英文的,我们看不懂。”
范小厘一边签字,一边瞅了一眼寄件人姓名:KENWAYLON,端端正正的大写字母,从洛杉矶寄过来的。阿Ken这小子有什么东西要给她?
她甚至懒得回办公室,直接问前台要了把剪刀把防水信封拆了。
里面有一张简易包装的小CD,正面写着“Stella-LoveSong”;还有一张白纸,上面用黑色记号笔写着英文,还是端端正正的大写字母:
HILILY,HAPPYBIRTHDAY!HOPEYOULIKETHIS.–STELLA
(嗨,Lily,生日快乐!希望你喜欢。)
下面是几个团员的署名。
真是简单到不能再简单啊!范小厘哑然失笑,想感谢他们都不知道该感谢哪句话。
但等她三个小时后把那张小磁盘放进车载CD机时,她再也不觉得这份礼物“简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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