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停在小林寿司门口，赖韦田拎着东西先下了车，又帮范小厘拉开玻璃门，等她锁好车先走进去。
“谢谢。”范小厘客气地说。
赖韦田微笑点头。太绅士了，范小厘心里正要开始花痴，又想起陈曦的话，忙提醒自己：Hold住，别破功。
两个人挑了个隔间，外面用帘子拉起来可以挡住一些声音。一如往常，赖韦田帮她点了最喜欢的照烧鸡块、水果沙拉、一杯清茶；给自己点了生鱼片、烤鳗鱼和清酒，他喜欢吃海鲜。
趁着等菜的工夫赖韦田抬头问她：“今天去环球时代那边做什么？”
“面试。”
“还没找到工作？”
“是啊，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嘛。”
“怎么你现在说话我都听不懂了？”赖韦田满脸迷惑。他虽说是香港中文大学的毕业生，但上学那阵香港还是英殖民地，用的都是英文课本，学莎士比亚和狄更斯，根本没学过文言文。
“就是没人聘我的意思。”范小厘解释道。
“为什么不让我给你写封推荐信？SG和很多优秀的绿色能源企业合作，推荐你过去……”
“哪里好意思，你那么忙。”范小厘打断他。现在上赶着要给我写推荐信，当初干嘛要炒我？
赖韦田有丝无奈，改口问：“面试的哪家公司？”
“OtakuGame.”
赖韦田想了想，皱眉说：“没听过。”
“你连收音机都不听，怎么会听说过这么个游戏公司。”
“游戏公司？SG不是做风机的吗，你怎么打算去游戏公司？”
“改变。”范小厘大义凛然，“Makethechange.Impossibleisnothing.（分别为李宁与阿迪达斯的广告语：让改变发生、没有不可能。）”
“这样啊……”赖韦田又叹了口气，沉默下来。
范小厘有了上一次从头一口气冷场到底的局面，这次再碰上赖韦田一言不发的样子，她感觉也没那么如坐针毡了。她左手撑着头，右手无意识地摆弄着桌上的瓶花，赖韦田正襟危坐，看着她也不说话。
怪异的沉默在两个人之间流淌，范小厘是宠辱不惊，赖韦田是习以为常。一直到服务生端着个大托盘进来上菜之后，赖韦田才微微伸出手示意了一下面前的盘子：“慢用。”
范小厘拿起筷子向鸡块进发，吃了一阵才突然想到应该问问赖韦田怎么还留在北京。她抬头喊他：“William。”
“嗯？”
“你什么时候回香港？”
“啊……”赖韦田笑起来，“我不回去了，我现在在WGG北京工作。”
“哈？！”范小厘大吃一惊，她脑子里迅速盘算了一番：WGG北京在世贸15层，Otaku在环球7层，两幢楼隔街相望，那她万一被Otaku录用了，岂不是要天天对着赖韦田？！她还怎么划清界限？惨了惨了，敌人剑走偏锋，我方防守告急。
赖韦田无视她满脸的惊讶继续解释：“Jasmine结婚了，我顶替了她的位置。”
“Jasmine结婚啦？！”范小厘又吃了一惊，这位她的前前领导、女魔头、工作狂、灭绝师太、无情宗主，竟然结婚了？谁敢娶她这么厉害的女人？
“我也很惊讶，她好像年龄不小了。”赖韦田看着她瞪大眼睛不敢相信的样子笑意更深了，少有地开始八卦自己对他人的看法。
“她四十三了吧。”范小厘叹了口气，心里默默祈祷自己不要变成Jasmine那样，老大不小了才结婚，生小孩都有问题。
“叹什么气？”
“以人为鉴，可以明得失。”
“什么意思？”
范小厘又叹了口气：“意思就是，我不想当剩女。”
赖韦田明显怔了一下。
“不过我已经剩下了，管他呢。”范小厘脑袋左右一歪，拿起筷子继续吃起来。
范小厘被刚才两个重磅炸弹震得有点招架不住，她一边心不在焉地捞着玻璃碗里的沙拉，一边给自己想退路。陈曦说，不见就不挂念。赖韦田肯定在WGG北京扎了根轰不走，那只有她再看看有没有别的机会，找个在六环的工作，离他远远的？
状况是层出不穷，折腾得死去活来。范小厘无意识地叹了口气。
赖韦田看着她又开口问：“你很想交男朋友？”
“母上大人催得急，我也是无奈。”她敷衍了一句。
答完范小厘脑中亮起红灯，不是普通朋友吗？有必要跟他说这种事么？她警惕地盯着赖韦田问：“你关心这个干嘛？”
“我也是想帮你这个忙。”赖韦田笑着说。
范小厘心想，他怎么能笑得这么好看呢。即便是渐渐老化的皮肤，那细密的皱纹也露出一种奇特的美丽。
美男在前，我要淡定。范小厘心里默念，抬起手摆了摆：“劳您大驾，千万别掺和这事儿。”
“你喜欢什么样的男生？你离开WGG也有三年了，来了很多新人，我帮你留意一下。”赖韦田像是突然来了兴致，十指交叉撑着下巴端坐着，等范小厘回答。
“赖韦田同学。”范小厘放下筷子满脸严肃看着他说，“没想到你那么忙，还有心思做这么鸡婆的事。”
她心里有些隐隐的无奈，喜欢的人不喜欢她，还要给她介绍对象，真是狗血。
赖韦田笑着用手搓搓鼻子，放弃了。
两个人又聊了聊范小厘在西塘的假期，她有意屏蔽了涉及陆老板的情节，谈话的内容绝大部分集中在Stella身上，他们的原创有多么动听，他们演奏乐器的水平有多么高超。赖韦田听了一阵问：“我以前没发现，你对摇滚乐这么感兴趣呀？”
范小厘愣了愣，挺胸抬头大言不惭地答道：“那当然，我每天开车回家都听‘办得好’呢。”
两个人一起笑起来。
等吃得差不多了，赖韦田按了结账铃，服务生拿着票夹走过来：“您好，您一共消费了548元。”
“我们AA。”范小厘说着就去掏钱包。以前来这里吃饭都是挂公司的账，现在她跟赖韦田是普通朋友的关系，自然要承担普通朋友的义务——喝酒吃饭，一人一半。
赖韦田没理他，拿了张卡递给服务员：“没有密码。”
范小厘从钱包里拿了三张红票，她不喜欢互相抢着给钱那一套，直接把钱递到赖韦田眼前说：“麻烦你收下，吃饭的钱我还是有的。”
她的手腕从深蓝色的袖口中露出来，在淡黄的LED灯下每一根汗毛都清晰可见。赖韦田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抬头看着她笑。笑起来这么好看的人，大概她身边也找不出几个吧。
范小厘收回心思，抖了抖手上的钱：“赖总，麻烦。”
赖韦田轻轻捏住她的手腕别到一边去，他保持着那个姿势说：“钱你收着，等下送我回家吧。”
范小厘一时间觉得全身的血都在往脑门冲，这是什么神展开？！
她的手腕被他温暖的手握住，范小厘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在颤抖。她想不着痕迹地把手抽出来，可是赖韦田的力道就那么刚刚好地比她大一点。他并没有“推开”“抚开”或是“拨开”她的手，他“握住”她的手腕别到一边去，他是故意的！
范小厘突然觉得悲伤和愤怒，她仰慕他整整三年，到头来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现在她好不容易决定要忘记他，可他就这么肆意出现在她身边，一个动作就把她平静的生活又搅得一潭浑水。这个轻而易举就吸引她的男人，他到底想怎么样？以为她是猫，把她逗着玩吗？她就这么软包子，任他宰割吗？
范小厘强压着怒气，使劲把手抽了出来。那力道扯得赖韦田生疼，让他看她的眼神都蒙上了一层不可置信。范小厘无暇细想，她一边深呼吸，一边颤抖着手把钱放回钱包里，反复默念陈曦的话：吃了这顿饭就划清关系。
他给钱她开车，从此两不相欠。
“走吧，送你回家。”她低头说，脚步飞快往外走。
赖韦田拿了衣服走在她右后方，脸上是她看不见的疑问和失落。
***
小林寿司离赖韦田住的地方有10分钟的车程，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他们之间的沉默又沾染上了第一次吃饭时的那种尴尬，甚至比那种尴尬还要强烈十倍。
范小厘心里一直在想刚才赖韦田抓住她的那一刹那，他为什么会这么做。不小心碰到的？不可能。他们共事三年，范小厘很清楚赖韦田的强迫症，他不想碰到的东西，闭着眼睛也能绕过去。
那么他为什么愿意握住自己的手腕？难道他忘记了自己说过“他们彼此不了解”，要从亲昵的握手开始改善关系、了解对方吗？若是他真的改变主意想要和她发展些什么，那他说要给她介绍男朋友又是什么意思？关心，还是试探？
范小厘悄悄从倒车镜里看了一眼旁边的赖韦田，想从他的表情里找出一丝破绽。他英俊的脸庞沐浴在柠檬色的灯光下，呼吸平缓而流畅，好像刚才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可他又微微皱着眉头，手指毫无节奏地在膝盖上起落，脸上有种莫名的不安与迷茫。
那是她从未见过的赖韦田，不再自信潇洒，周身透出举步不前的犹豫和忧愁。
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范小厘收了眼神看着前方，绵延的路灯像是一条长蛇绕着城市画出一道道闪着金光的痕迹。沉静的夜色里只剩下阿Ken略带鼻音的歌声，舒缓悠长。
车子驶近森斯堡公馆，范小厘的车没有出入证，被拦在外面。新来的保安跑过来，赖韦田按下车窗说：“麻烦抬一下杆。”
“不好意思赖先生，不知道您换车了。”小保安一脸歉意回去按了放行键。
范小厘送过赖韦田好多次，她沉默了一路，终于指着眼前一幢高楼问：“这里吧？”
赖韦田点头，范小厘把车开得离入口近一些停下来。赖韦田解开安全带下了车，打开后车厢拿包，又关上后门坐回了副驾驶座。
“这是给你的。”他把一开始拎着的那个橘红色小纸袋递给范小厘，“请你收下。”
“什么东西？”范小厘不带语气地问。
“见面礼。”
“无功不受禄，我没有收礼的习……”
赖韦田把袋子在她面前晃了晃，带着一丝烦躁和怒气打断她：“你跟我要什么理由？我想送不行吗？”
范小厘一怔。这是他第一次拿这么恶劣的语气和她说话。
赖韦田不等她接过去，纸袋子往副驾驶座上一扔就关了车门往单元大门走去。范小厘扫了一眼，袋子上印着小小的黑色Hermès字样，估计是条纱巾。她来不及多看，抓过袋子熄火拔钥匙开门一整套动作流水线完成。
她不能收他的东西，她要和他划清界限。
范小厘砰地一声甩上车门，大声喊住急匆匆往里走的赖韦田：“William!”
赖韦田顿了一下，慢慢转过身。
“其实你知道我喜欢什么样的人，不是吗？”她气息微喘，语气中带着质问。那声音回荡在夜晚寂静的小区里，显得特别大，隐约有一丝鼻子堵住的不畅快。
赖韦田不说话，身形一动。
“你既然已经拒绝了我，以后就不要来招惹我了。我们从此两清，好不好？”她幽幽地问，语气带着祈求。
赖韦田站在离她五步的距离，什么话都不说，昏暗的灯光下看不清他的视线聚焦在哪里，范小厘甚至希望自己能和他换个地方，这样她就能借着黑暗掩饰她脸上所有的悲哀和失落。
既然不能在一起，何苦再给她希望？
赖韦田突然移动步伐，慢慢朝她走过来。他的西装外套和公文包都用一只手拿着，另一只手空荡荡的，有种奇怪的不平衡感。他渐渐走出阴影之中，脸上是一种说不出的茫然，他走得很慢，好像要把这短短的五步路走上一辈子。
然后范小厘感觉到他用空着的那只手抚上了她的大臂，小西装略带粗糙的绸缎隔住他的触感，却传来他手心的温暖。他轻轻握住范小厘的胳膊，谨小慎微，慢慢摩挲了一阵。
暧昧的相对无言。
四五秒后他张了张嘴，声音放得很低，语速很慢，像是字斟句酌。他说：
“我是个毫无趣味、安于习惯的人，我已经习惯了很多人和事，包括你。所以我情愿每天多坐半个小时的车，也不愿意搬离这里；所以我今天才会和你一起去小林寿司吃饭，所以我才会请你开车送我回家。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不明白。”
“你还记得那天你说的话吗？‘试试看才能互相了解，不是吗？’”他盯着范小厘的眼等她回答。
范小厘点头。
“这句话……现在还算数吗？”他的目光真挚而深邃，静静地望进范小厘朦胧的眼里。
救命啊！范小厘觉得被他看得眼泪快要不受控制地流出来了，他竟然记得那么久之前她说过的话，他又是这副温柔得无以复加的样子，拜托，她不想在这个时候哭！
赖韦田脸上是语言无法描述的迷茫和希冀，那一瞬间他和自己的身份年龄极不相称，他只是个不知所措的年轻人。他看着范小厘轻轻解释：
“我们之间的认识和了解都太少，我不知道像我这样的老男人，怎么会被你这样年轻的人喜欢，我怕真实的我让你失望让你讨厌……我也不清楚我对你的感情，是习惯，是依赖，还是爱……我们的生活都发生了太多变化，我们都留一点时间给对方，一一理清楚，好不好？”
他的声音低沉悦耳，蜕去了平时的坚定果决，像是被夜色滤出一股蜂蜜般粘腻的甜味，慢慢润泽着范小厘的耳朵。她甚至都忘记仔细听他说了些什么，只觉得被这声音诱惑了。
“刚才的事……吓到你了，我向你道歉。”赖韦田沉默了一阵，又开口说道。
范小厘这才如梦初醒一般摇摇头，赖韦田的话一下一下冲击着她的心脏，巨大的信息量让她应接不暇。她带着鼻音点头说：“我也需要时间好好想想。”
赖韦田如释重负，浅浅笑了一下说：“好。那今天谢谢你，我先上去了。”
他笑起来还是那么好看啊……范小厘想，身体里像是有无数充满了森林空气的泡泡在四处游走，新鲜的感觉，轻松的味道。她摇摇头：“不客气，晚安。”
“晚安，开车小心。”
“嗯。”范小厘应了一声。赖韦田拿出钥匙开了门，消失在昏暗的甬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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