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下午，穿戴整齐的范小厘出了门。她选了件白色的连衣修身裙，外面是深蓝色绸缎小西装，棕色高跟鞋，拎了个手提公文包。为了掩盖她那头黄发的奔放气息，她特意换了无框眼镜戴上，看上去稳重老成一点。
失业以来她休息的时间多了很多，所以皮肤也变好了，因为怕脱妆，她只上了底色，涂了腮红口红和睫毛膏，眉毛顺其自然。
天气晴朗，阳光明媚，燥热无比。范小厘开了半小时车到了环球时代广场，又花了半小时才找到停车的地方。出了停车场她才惊觉，WGG北京所在的世贸大厦就和环球时代隔街相望。她混迹此地三年，天天经过环球时代广场，却从没进去过。
阳光下世贸大厦的玻璃幕墙反射出耀眼的光斑，范小厘觉得亲切，也觉得失落。
她深呼吸三下，走进电梯按了7层键。
环球时代A座每层有20个房间，Otaku租下了从705到714一半的地盘，剩下的1/4是某律师事务所，另外1/4是某保险公司。705是大门，玻璃门中间有一层磨砂，上面是彩色像素化的“OTAKUGAME(CHINA)CO.,LTD”字样，很有小时候打小霸王游戏机的感觉，范小厘一看紧张的情绪轻松不少。
硕大的办公区里人烟稀少，跟裁员之后的SG有得一拼，但玻璃门后疾行而过的人提醒着范小厘，这不是一个行将就木的公司，而是充满活力和希望的新起点，他们正在聚集力量，也许这力量中也会包含她的一份。
范小厘抖抖肩膀，往前台走去。接待小姐正站在边桌旁打印文件。她长得一张圆脸，有点婴儿肥，粉嫩的皮肤让人看了就想捏一捏，像是增高了的福原爱。
等她把一叠纸都收拾好了，范小厘微笑开口：“您好，我3点约了小野女士面试。”
“好的，请稍等。”“福原爱”露出甜美的笑容，拿起电话拨了几个数字，然后说了一串范小厘听不懂的日语，放了电话走出来，给范小厘拿了一张访客卡。她伸手示意了一个方向说：“范小姐请随我来接待室。”
范小厘点头致谢，跟着她走去。
福原爱给她端了杯水，又回去打印机前站着了。没过一会儿小野女士走了进来，那是一个体态丰腴的中年妇女，穿着保守的职业装，戴黑边眼镜，化妆，中长卷发，给人的感觉很和善。
她放下手上的黑色皮面笔记本微笑着用中文说：“你好，我是小野梨绘。”
范小厘也站起来介绍：“您好，我叫范小厘。”
两个人都坐下来，小野梨绘换成英语和她寒暄了一阵，拿着范小厘的简历翻了翻，开始提一些简单的问题：“以前有接触过游戏公司吗？有没有听说过OtakuGame？”
“做学生时经常玩游戏，小时候就玩过Otaku开发的《美少女养成记》。”
小野笑：“那是很早的游戏了呀！”
“是的，后来渐渐忙了，也没时间玩了。”
小野点头，指着手上范小厘的简历慢慢说：“我看你的简历，没有在游戏公司供职的经历，经验缺乏是个硬伤。为什么会选择放弃绿色能源业、转投电子游戏产业？”
范小厘想了想，回答道：“我的确没有在相关行业里的从业经验，但您用的‘缺乏’二字，恕我难以苟同。每个行业所需的专业技能或许不同，但合理分配、管理企业财产的方法，我以为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
“从宏观上来讲，确实如此。但拿手上的例子来说，假设SG需要筹资，厂房设备都可作为资产抵押，但对于Otaku，我们的资产是人力、服务、专业技术，很难和固定资产一样去抵押。今后遇到的困难，你可有想过？”
“SG也是一家提供绿色能源设备服务的公司，我在那里三年，财务部年均引资1个亿。我相信只要公司有发展前途，就有人愿意投资。”
小野的嘴微微圈成一个O形，像是惊讶，又像是满意。她放下简历，摘了眼镜继续说：“Otaku今年三月进驻这里，你也看见了，这是一个非常新，甚至可以说非常小的公司。你所在的财务课，向上汇报于行政部，下属也许只有两三个人，并非一个很高的职位，你会不会有心理落差？”
“落差应该来源于创造的价值，而非职位的高低。”
“我们希望招一个熟悉中国金融管理法律法规、有实战经验的课长，这一点我不怀疑你的能力。但你从初次入职起就是美国公司背景，如何融入日本公司的文化，如何团队协作，你打算怎样应对这些挑战？”
“最大的挑战就是放弃原先的工作，既然已经在找新工作，那么我已经预料到，并且相信自己有能力处理今后的各种挑战。”
“我的意思是，毕竟我们找的是今后的同事，而不是反对者。”
“我能理解您。我想不管在哪个公司、不管它来自纽约还是东京，您刚才提到的融入文化、团队合作，都是雇员优秀的品质，都是公司着重培养的地方。我愿意来Otaku，说明我承认它的文化，我也希望我们能互相承认。”
小野点点头，表示明白。她又换上了轻松的口吻问：“结婚了吗？”
“目前还是单身。”
“能喝酒？”
“能喝一点。”
“日语一句也不会？”
范小厘笑答：“会说‘哈集美马喜德’、‘轰动妮’、‘空尼奇哇’。看日剧学的。”
小野也忍不住笑了一会儿，接着问：“你的英语很好？”
“工作交流没问题。”
“嗯……不会日语的话，英语就很重要了。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我是不是能和很多优秀的画师一起工作？”范小厘承认，她来很大程度上是内心的“艺术细菌”在作祟。
“是的，非常多。”
“那太好了。”她露出满意的笑容，“我没有别的问题了。”
小野也轻松地笑起来，离开座位伸出手说：“那今天辛苦你了，有消息我会尽快联系你。”
“好的。”范小厘也起身和她握手，“保持联系。”
“保持联系，再见。”
“再见。”
等她出来还卡的时候，前台已经没了福原爱的身影。她只好把卡放在前台，走进电梯按了1F键。
出了环球时代的大楼范小厘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大学毕业那阵找工作忐忑不安的心情，她总算是又体会到了。好在她已经有了五年的工作经验，当个小小的领导应该不成问题，缺的只是个机会而已。
下午的地面集聚了一天太阳的热量，范小厘看着对面世贸大厦玻璃窗上反射出来的阳光就犯怵，不敢走出开足中央空调的大楼。她拐了个弯儿，先进星巴克买了杯星冰乐凉快凉快。等她端着杯子走上人行道正准备去取车时，一辆黑色奥迪缓缓停在她面前。
***
范小厘打算绕过那银光闪闪的四个圈，车门突然打开，先是一双米白色哑光皮鞋出现在她眼前，然后是修长的灰色西裤，再往上是粉色长袖衬衫和一袭干干净净的银白色领带，最后一张烧成灰她都能认出来的脸从车里露出来——赖韦田。
他脸上有惊讶也有开心，他带着笑喊她的名字：“Lily”
“……”范小厘张大嘴，急切地吸着气却说不出话来。他们有一个多月没见面了，她一直得意洋洋地以为眼不见心不烦、她已经彻底摆脱赖韦田的束缚，可等她又见到这个男人时她才发觉，自己还是无可救药地沦陷了，他还是这么迷人这么有魅力！
赖韦田见她不说话又问：“你怎么在这里？”
“你……你……你不是要回香港的吗？”范小厘结结巴巴，终于理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这件事说来话长，等下我们一起吃饭的时候再和你讲，好吗？”
范小厘又呆了，这都一个多月了，他们还有什么公事没谈完要一起吃饭？
“我马上要去银行，你先在星巴克里等我，5点我们这里见？”赖韦田说完就去开车门，范小厘很想说点什么，但身体不受控制，好像所有细胞的注意力都被赖韦田好听的声音和帅气的脸庞吸引了。
“那就这样？我们待会儿见？”赖韦田上了车，摇下车窗最后“征求”了一下范小厘的意见，见她不出声默认的样子，微笑着又说了一句：“能再见到你真好，Lily。再见。”
范小厘迟钝地说了一句“再见”，眼前只留下奥迪飞驰而去的黄沙。
她端着那杯星冰乐愣在原地，指尖被冻麻了都没发觉，脑海里不断回想刚才的场景。要回香港的赖韦田还在北京，他邀请她一起吃晚饭，他说再见到她真好，这是在唱哪出？
范小厘心里充满了疑惑，夹杂着某种奇怪的不安感。她承认她又被赖韦田的英俊炮弹炸了个体无完肤，她也记得很清楚，赖韦田一个多月前就已经拒绝她，并且表示“她不了解他”。那赖韦田约她晚上吃饭，到底要吃个什么目的出来？
互相增进了解？
体恤前下属？
给暗恋失败者做慈善？
还是炫耀他的奥迪A8？
不不不，划掉最后一条，William是个很低调的人。
范小厘烦躁地抓头发，刚才面试梳得板板正正的脑袋瞬间变成了鸡窝。
她又止不住自我厌恶起来：为什么一见赖韦田就犯花痴！为什么要被他吓得说不出话来！为什么要默认跟他一起吃饭！
她焦躁地回到星巴克里，点了份奶酪蛋糕坐了下来，掏出电话给陈曦发了个短信：“陈曦陈曦，呼叫陈曦！”
没一会儿陈曦回了过来：“干嘛？”
——我刚碰见我们赖总，让我今晚跟他一起吃饭，怎么办？？？
——你答应了？
——来龙去脉不堪赘述，跪求支招，怎么办，我好混乱！
——混乱什么？
——不知道！上个月我人生两大倒霉事都怪他，好不容易姐姐出门散个心，回来又撞上了，这倒霉悲催的！
——散了个什么结果出来？
——不知道啊啊啊~~~一片混乱，他今天好帅哦，帅得老娘一脸血TAT至今难以平复
——帅能当饭吃？能当卡刷？能管一辈子？最后还不是被卒吃掉……
——艾玛别跟我贫这个，你快给我分析分析，他为嘛要让我跟他一起吃饭？
——不就吃个饭么，没必要把简单问题复杂化。我只提一点：他不喜欢你。剩下的你自己想吧
——那就是说我不能自作多情呗？
——是
——那就是说我要尽量和他保持距离呗？
——普通朋友
——可我还是觉得他好好哦T_T高富帅+温柔男，可惜人家看不上我呜呜呜……
——你还惦记着他？
——我也不知道……一开始挺难过的，回来之后就觉得无所谓，但是今天看到他好像还是忘不了……
——所以汉尼拔说什么？
——……Wecovetwhatweseeeveryday（人贪图平日所见之物）.艾玛太精辟了大曦，给你鼓掌！TAT
——你要真想忘了他，趁着这个机会跟他划清关系吧，否则肯定忘不掉。除非他喜欢你，不然你又得白耗几年
——嗯……知道了……
两个人一来二去发了阵短信，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5点一到，那辆奥迪A8准时开了回来，停在路边。范小厘忙跟陈曦发了个“他来了，回聊”，放了手机，整理衣着。
手机“啾”地响了一声，弹出窗口上是陈曦的回复：“嗯，回聊”，范小厘瞅了一眼，再抬头就看见赖韦田推开玻璃门，径直向她走来。
他右手搭了一件灰色外套，左手拎着公文包和一个小袋子，走到范小厘桌边放下东西也坐了下来，问她：“你今天开车了吗？”
“开了。”范小厘点头，声音平稳正常。
刚才她趁着和陈曦发短信的空当不停深呼吸、念淡定咒，做好了万全准备和赖韦田保持安全距离。
“那坐你的车吧，我让司机先走了。想去哪里吃饭？”
“谁主张谁举证，你提议要吃饭，去哪里就该你想。”回答抑扬顿挫，一气呵成。
赖韦田像是被她绕晕了一般皱着眉：“一月不见，怎么说话变得拐弯抹角、引经据典了？”
范小厘稳若泰山地笑：“有吗？我变了？”就是变给你看的，从现在起你面前的不再是喜欢你的范小厘，只是个普通朋友！
“嗯，头发变了，样子也变了。”
“人总得变的嘛。”
“我不喜欢。”
“为什么？”
“记得帕累托最优条件吗[注]？任何一个得以保持的现状都是效用最大化的结果，所以任何改变都会降低人的效用，让我们不快乐。”
“我是学工商管理的，帕累托最优是财政经济学的内容吧？我早忘了。”
“经管法不分家嘛。”
“你记性还真好。”
“去SG附近那家日式餐厅怎么样？”赖韦田提议。SG附近的小林寿司是以前财务部聚餐经常去的地方，环境优雅，食材上乘。
“行啊，走吧。”范小厘答应着，收拾东西拿了车就载着赖韦田往小林寿司开去。
上了车她顺手就把CD播放器打开。换做以往，和赖韦田坐车她是绝对不会听歌的，因为他要睡觉。可是作为一个普通朋友，她有必要考虑这么多吗？
当然没有。
车载CD里刚好放着阿Ken送她那张《Dookie》，吵吵闹闹的庞克乐，听了一首歌赖韦田问她：“你平时都听这种歌？”
“啊？你不喜欢？”范小厘有些羞于承认，是的，她从回来就在循环播放这张专辑，尤其是刚才那首《Longview》，唱着“我浑身一股屎味，我像只燥热的狗”，不知道赖韦田听了这种歌词会作何感受。
“有点吵。”赖韦田报以歉意的笑。
“Ohsorry.”范小厘耸耸肩，还好他不是嫌歌词很黄很暴力。她换了下一张碟片，Stella的《Transient》。
赖韦田闭着眼睛仰在靠背上，范小厘跟着音乐轻轻地哼，一曲结束她问：“这首怎么样？”
“还行。”赖韦田还是闭着眼，嘴角扯出一个笑。
“才‘还行’？这是我这次去西塘时认识的乐队主唱送我的，十七八岁的小孩，做出这种音乐很了不起了哎！”范小厘有点不满意赖韦田的点评，至少也要个“不错”好不好。
“那你说了不起在哪里？”
“歌词很美啊，又温暖又动人；旋律优美流畅，没有突兀的音节；编曲细致和谐，吉他鼓点钢琴和大提琴，各有分工又配合得天衣无缝——反正就是了不起。”
“原来一首歌要这么欣赏？”
“那你怎么欣赏？”
“吵，或者不吵；行，或者不行。”
“您这标准可真简单呐。”
“所以说我是个很无趣的人嘛。”
“大实话。”范小厘深深点头承认。
SG和WGG北京在三环南北相望，刚好又是下班高峰期，一路上车堵得不可开交。范小厘不知道为什么赖韦田想受这份罪跑小林寿司去吃个晚饭，不过他住在那附近，回家也方便。她范小厘就惨了，还得一个人开回陈曦家。
赖韦田突然睁开眼睛问：“你去西塘了？”
“嗯，被炒鱿鱼第二天就赶飞机走了，玩了一周。”
赖韦田微微一笑：“你很乐观。”
“那难道去跳楼啊。”还不都是因为你炒的我，还好意思说。
“这一个多月你一直没有联系过我，一切都好吗？”
“挺好的。”作为一个普通朋友，干嘛要联系你？不联系你，我就过不好么？开玩笑！
“这样……”赖韦田叹了口气，又闭了眼睛靠在皮椅上开始养神。
范小厘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他的语气和表情里有一种奇怪的失望，他不会真希望自己的前下属去跳楼吧？范小厘摇摇头，甩去自己的胡思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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