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的时候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水滴落在院子的树叶上发出窸窣的响声,衬得暗夜更加静谧。陆杰被手机突兀的声音吵醒,揉了揉眼睛看了一眼时间:5点58分,黄鹂打过来的电话。他心下奇怪,清了清嗓子接起电话:“喂?”
黄鹂的声音又沙又堵,带着浓重的鼻音说:“师兄,你能不能今天回北京?石头出事故了,现在还在手术室里躺着……”黄鹂说着声音又哽咽起来,她口中的石头就是她男友,陆杰的兄弟,合伙人,Hawk&Fastness的副总和技术总监,张磊。
陆杰腾地一下从床上爬起来一边穿衣服一边问:“怎么回事?!”
“他去机场……你能不能快回来……我这边一团乱……”
陆杰趁着她说话的空当已经穿好了衣服,他打断道:“我现在就回去。”便放了电话。
他草草收拾了东西,身份证手机钥匙钱包iPod和电脑,连换洗衣服都懒得拿,匆匆出了门。清晨的空气很新鲜,路上只有流浪猫和流浪狗在晃悠,青草叶上全是珍珠般的水滴,整个镇子被笼罩在细雨和白烟中,像极了电视里的仙境。
陆杰没心思欣赏这些,他拦了辆出租车直奔虹桥机场,又用手机定了最早一班飞北京的机票,打电话给他的助理杨鹏让他来接机。杨鹏很明显也被黄鹂喊去医院了,陆杰听见他不停地跟黄鹂说“没事的,没事的”。
好不容易放个假,又这么没了。陆杰闭着眼睛头靠着椅背,但他怎么也睡不着,拜托张磊千万不要有事。
9点35分他从出站口走出来,满脸憔悴,穿着昨天和范小厘泡吧时的那件深蓝色套头衫和牛仔裤,手上只拎了个电脑包,活像刚挤了公交车下来。杨鹏已经在等他了,看着陆杰的样子有点不习惯,老板平时都是西装革履的,今天怎么穿得跟个研究僧似的?不对,是博士僧。
“张磊现在在哪儿?”陆杰见他第一句话就问开了。
“中日友好医院。”
“怎么回事?”
“张总今天带着小唐飞旧金山谈生意,陈师傅一大早开车送他俩去机场,路上车少速度快,结果有个车违章拐弯,就给撞上了。”
“另外俩人没事?”
“没事,都绑了安全带。就张总没绑。”
“靠。”陆杰骂了一句,他每次开车都提醒张磊绑安全带,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他接着问:“张磊现在怎么样了?”
“出手术室了。断了两根肋骨,脸上有擦伤,膝关节脱臼。”
“还有命吧?”
“人没大碍,就是得养着。”
“王八蛋成天不靠谱。通知他爸妈没?”
“出手术室才通知的,马上到了,高师傅一会儿去火车站接。”
“都出车祸了还坐火车?!”
“张总老家不是在石家庄么,犯不着坐飞机。”
“保险理赔谁在负责?”
“法务部已经在联系保险公司了。”
“让他们赶紧。张磊去谈Sunflower的那单?”
“嗯。”
“美国人知道他去不了了吗?”
“还不知道,人这会儿正睡觉呢。”
“张磊醒了吗?”
“还没,麻药还要等一两个小时才能消。”
“给我定中午的机票,去旧金山。你通知小唐准备一下,跟我一起去。”
“好。”
杨鹏车开得飞快,半个小时就到了中日医院。黄鹂眼睛红红的,不过好歹冷静下来了,带着陆杰进了病房。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他有点想吐。张磊被裹得跟个木乃伊似的,一动不动躺在床上,陆杰觉得喉咙发干。
这是他十年的兄弟啊。
麻醉剂的作用还没消,只有他轻轻起伏的胸脯在向大家宣布他捡了条命回来。所有人都不敢去碰他,生怕一碰就会出事。三个人谁也不说话,默默站在那里看着张磊。
最后陆杰低声说:“还好人没事。”
过了二十分钟张磊的父母也来了,张妈妈一看见儿子躺在床上的样子就四肢无力,几个人连忙又是扶着又是倒水,连声劝老人家张磊福大命大,身子板好,不出一个月就能活蹦乱跳。最后医生也不得不过来劝病人家属冷静,人真的没事,过两天拆了线就能回家养着了,病房里这才消停了点。
张磊醒过来的时候两眼无神,陆杰甚至心里还隐隐担心这小子不会那么倒霉,不过是脸部有点擦伤,连脑震荡都没有,别真跟演电视似的失忆了。张磊慢慢转头环顾四周,张了张嘴好像要说什么,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小黄鹂儿,我饿。”他开口说道。
这小子绝对没事。
黄鹂眼睛又红了,搁平时早一巴掌下去骂他无聊了,可这种时候她怎么舍得打,急忙按了护士铃。护士跑过来说通气了就能吃东西了,输点葡萄糖,慢慢再进流食。
一屋子的人这才放了心,张妈妈又恢复了本性,指着张磊鼻子就开始骂,多大的人了还一点儿不靠谱,陆杰在心里答“说得对,骂得好,害我假都没休成。”
这么一想他才记起来要给家里打个电话,李爱琼在上课,没接。陆杰又给他老爹打过去,说自己要去旧金山出差,可能要呆两周。陆远应好。
陆杰又给舅妈打了个电话,舅妈一接起电话就喊:“炎炎!你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说走就走,手机还关机!”
“舅妈真对不起,张磊今天早上出事故了,我急急忙忙回的北京,刚飞机上手机关机了。”
“也不跟我们说一声!”
“大清早的,没舍得吵醒你俩。”
“小张同学没事吧?”舅妈语气软了下来。
“没事,就是我得去接他的班,去趟旧金山。”
“那你不回来啦?”
“估计不回来了。”
“你这孩子,也真是的,一声不吭就走了。小范姑娘今天早上还问你来着,我说我也不知道。”
“……就说我有急事儿走了吧。”
“她都出去了。你什么时候去那个金银山啊?”
“一会儿就走。”
“注意安全啊。”
“没事儿,放心吧。”
“哎,那我挂了。”
“行。”
还好张磊的电脑和行李放在后备箱里幸免于难,撞烂的车已经被交警大队吊走了,陈师傅把东西都抢救了回来。陆杰把需要的资料全部拷到自己的硬盘上,又花了一个小时大致看了看,公司介绍,项目介绍,报价单,专利技术,获奖证书,所有文件一一扫一遍。杨鹏趁着他在病房里工作的时候开车去给他买了几套衣服和日用品,12点半的时候,陆杰最后跟张磊叮嘱了一句好好养伤,坐上杨鹏的车和小唐一起往机场奔去。
***
范小厘一个人坐在根雕博物馆门口看着相机里的照片,她的技术还是跟师傅的技术差得有点远。陆老板怎么突然就走了呢?还有点不习惯。
不过仔细想想,他们之间总共加起来无非说过几句话、吃过两次饭、逛过一次鬼屋,短短三天时间,被他涮了无数次。走了就走了吧,剩下四天她自己一个人到处逛逛,不行就窝在床上看小说上网,在哪儿不是玩。
她觉得肚子咕咕响,一个人从水岸客栈走出来,绕着镇子逛了一圈才找到传说中的根雕博物馆,看完都下午了,中午饭还没吃呢。她拎着相机站起来,优哉游哉走到了花丛酒吧的门口。
范小厘与生俱来的固执经过二十余年的培养,几乎变成了偏执和习惯。高中时候喜欢吃橙子,一周要吃掉10斤,吃了三个冬天;大学时每天早上吃南瓜粥和豆沙饼,吃了四年,毕业了都舍不得。她现在觉得,花丛酒吧是个好地方,阿Ken是个好歌手,她要天天来捧场。
服务生看她进来了,有点犹豫地说:“小姐,我们这里5点才开始营业的。”
范小厘看一眼手表,4点半。她笑着说:“没事,那我再等半个小时。”
这时昨天那个小姑娘出来了,看见范小厘有点吃惊:“您是昨天陆先生那位朋友?”
她摇头:“算不上朋友,认识罢了。”
“您要不要先喝点什么?”
“奶茶吧。”
“您稍等。”
“阿Ken什么时候来?”范小厘喊住她。
小姑娘面露难色,想了一会儿说:“我帮您问一下。”
“好的,谢谢。”
“不客气。”
过一会儿奶茶端了上来,范小厘尝了一口,醇厚幼滑,甜而不腻,香而不浓,心满意足。她从包里摸出那本《穿Prada的恶魔》,随便翻了一页开始看起来。一个人的时候,必须给自己找点事情做。她不喜欢玩手机,从某种角度来说她有很强烈的返古愿望,比如反复看同一部电影,比如爱买纸质书。
她看了一会儿书,酒吧里的人又渐渐多了起来,但很明显不如昨天人气旺。大家也都只是吃东西喝酒,吃完了就三三两两地散去。范小厘点了份黑椒牛排和甜蔗烤大虾,慢悠悠地吃起来。
她吃完了看一眼表,6点10分,还早。便招呼服务生撤了盘子,又上了杯杜松子酒。奶茶这种东西她早就戒了,太清纯,还是喝酒过瘾。
大概又看了一个钟头的书,范小厘觉得桌前突然多了个人影在晃悠,她抬头一看吓了一跳,阿Ken站在她面前,头发编成一股麻花辫拧在头顶,没了昨天油光可鉴的样子。他穿着T恤和短裤,脚上一双人字拖,手上什么都没有——没有吉他。
“怎么你也爱穿大裤衩?”范小厘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么一句。
阿Ken脸上是温和的笑,但是眼里那个意思很明显,他没听懂范小厘在说什么。
“请坐。”范小厘站起来放慢了语速道,“要喝什么吗?”
“Lemonshoe,谢谢。”范小厘仔细想了想,才明白他要喝柠檬水。
她正要招手喊服务员,阿Ken说:“啊,泥不用。他们鸡道。”
“你说英文吧大哥。”
“Ohthankgod.”阿Ken长舒一口气,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他换成英语向范小厘问:“消范捷,怎么Jeffery没有和你一起来?”
“叫我Lily就好。”范小厘也跟他讲起英文,“他走了。”
“去哪里了?”
“我也不知道。他没跟你说吗?”
“没有,我一天都在睡觉。”
“也对,他舅妈都不知道。”
“或者我帮你打电话给他?”
“不用不用。我又不找她,我是来听你唱歌的。”
“真可惜,我今天没有演出,明天才有。”
“难怪今天人这么少,那我明天也来。”
“衷心欢迎。”
“你都唱Jeffery喜欢的歌吗?”
“不一定,但他在就会唱他喜欢的歌。不过他喜欢所有Stella的作品,所以我尽量都唱这些歌。”Ken年轻的脸上露出得意的笑。
“Stella?”
“是我们乐队的名字。我叫Ken,吉他手叫Sam,键盘手Doran,大提琴手Kevin。”
“你们怎么认识Jeffery的?”
“我们中学都念的音乐学院,组团后就在洛杉矶各个酒吧里表演,认识了Jeffery。他帮我们买了全套的录音设备,每个月付排练室的租金,还经常和Lesley一起来看我们演出。”
“Lesley?”
“他的朋友。”
“哦。”
“是男的。”
“关我什么事啦!”
“Jeffery是个很好的人,在洛杉矶的时候他就说要邀请我们回中国演出。所以他入股了这家酒吧,我们每年夏天来这里驻唱3个月,今年已经是第三年了。”
“难怪这里的人对他这么恭敬,原来他是老板。”
“不对,是因为Jeffery真的是个很好的人,但有一点你比他还好。”
“哪一点?”
“你不会逼我说中文。”
“你好歹也是个华裔好不好!”
“但我连学校的课程都学不好,更别说学中文了。我没有Jeffery那么聪明,他英文也很好,计算机也很好,幸亏他不会弹吉他。”
“他念的计算机?”
“他是UCLA计算机专业的博士,得过全额奖学金。”
范小厘倒吸一口气。
“很厉害吧?他是图像处理的专家,有三项个人专利。除了做酒吧老板,他还是Hawk&Fastness的CEO.”
“就是开发PaintingPen的那个Hawk&Fastness?!”范小厘震惊了,这是近几年迅速崛起的一个绘图软件,体积小本事大,她听SG设计部的几个工程师说过,他们正在考虑把原先用的Sketchbook换成PaintingPen,速度快,稳定,效率高。
“你知道啊,就是那个。”阿Ken笑。
“Hooooolyshiiiiiiiiiit!!!”范小厘声音拐了山路十八弯长长地骂了一句。
阿Ken越是介绍陆杰和Hawk&Fastness的丰功伟绩范小厘就越是觉得不满意陆老板,她把自己想象成茫茫宇宙之中一个小小的核桃球,被巨人般的陆老板玩弄于股掌之上。他总是用一种老神在在的表情注视着她,他屈尊纡贵用他聪明的头脑琢磨她简单的想法,像是她的每一步都走在他的目光之中,却什么都不告诉她,包括他今天要走。这让她觉得昨天的时光像是他处心积虑的分手旅行,时间一到他就不声不响地离开,无礼之极。
不过到头来他们什么关系也没有,何来分手之说呢?范小厘在心里想。
剩下的几天她大多数时间都花在看书吃饭睡觉上,白天坐在水岸客栈的院子里看书,中午出去溜达一圈吃个饭就往花丛酒吧里钻,来得早服务生也不赶她出去,给她端杯水就由她在那儿坐着看书,晚上听Stella唱歌,听完就回客栈睡觉。
看完《穿Prada的恶魔》后她又重读了一遍《挪威的森林》,又读了市川拓司的《恋爱写真》,村上春树的《舞!舞!舞!》和片山恭一的《空镜头》。无不例外,结局都伴随着或主人公或配角的死亡,有的是病死的,有的是自杀死的,有的是落入了奇幻境界死的。范小厘有些无奈,她专找这些书来看是为什么呢,像是跟陆老板赌气,他不让看的书她偏要看,看到动情的时候还要跟着流眼泪,荼毒了就荼毒了吧,反正她喜欢。
走之前的那天范小厘专门去镇子里的工艺店逛了逛,给Stella的成员一人挑了条手链。她实在想不出来能送什么留作纪念,又觉得应该鼓励一下这四个年轻的艺术家,干脆学了《海角七号》里的套路,一人一根孔雀石手链。
没想到几个小朋友还开心得不得了,也许是出于美国人的礼貌,都装作开心得不得了的样子。阿Ken晚上又唱了她喜欢的《Transient》和《TheRose》,演出结束后还拎着吉他走到范小厘身边,在她面前放了两张CD:“这是给你的,Lily。”
范小厘接过来看了一眼,一张是绿日乐队的《Dookie》,已经很旧了,塑料盒都有一个裂缝;另一张是没有封面图的Demo,碟片上用记号笔写着“Stella-Transient”的字样。
“哇!”范小厘惊喜地拿起那张Demo,“所以我可以把我最喜欢的歌带走吗?”
阿Ken笑着点点头,又指着那张花花绿绿封面的CD解释道:“这是绿日的第三张专辑,离现在快二十年了。”
“很值钱啊!”范小厘坏笑着一并收过来,“谢谢你Ken。”
“你知道Jeffery的第一款iOS应用就叫RookieDookie吗?”阿Ken带着微笑问。
得,又是他的Jeffery。范小厘有时候都觉得陆老板是不是养了个人肉广告机。
“不知道啊。”
“是一款教小孩画画的应用,很有趣。希望你喜欢。”
“喜欢什么?”
“Both.”
范小厘有些无奈地耸耸肩,她不自在地咧嘴说:“不管怎么样,我很喜欢Stella。希望你们有机会来北京,和陈曦的乐团合作,我一定去捧场。”
她这几天为了避免阿Ken谈话三句不离陆老板,便拉了陈曦乐团出来当挡箭牌,效果颇好。阿Ken是个很有创意和激情的音乐家,一谈起音乐,他的Jeffery就必须靠边站了。
“没问题。”
范小厘收拾好东西,跟Sam,Doran和Kevin一一道了再见,回了水岸客栈。她又跟老板和老板娘道了谢,感谢他们一周来的照顾,却绝口不提陆老板三个字。她自己也不知道在犟什么,像是狠心要做个彻底的了断。
她过去二十六年的记忆到此结束,从小到大努力学习,毕业后兢兢业业地工作,浪费在赖韦田身上三年的美好青春,被陆老板搅得乱七八糟的三天,花丛酒吧里柔绕的歌声和房间外流淌的河水——她很想把一切都打包放进一个盒子里,藏在床底下,很久很久再回头看这段年轻的旅程。
第二天一早,没人骑电动车送她去火车站。李老板请隔壁大叔开车送了范小厘去车站,几个小时火车飞机出租车来回倒,她终于拎着行李箱一身灰尘站在陈曦家大门前。
一切都结束了,一切又都是新的开始。
(https://www.biquya.cc/id6789/4176161.html)
1秒记住追书网网:www.biquya.cc。手机版阅读网址:m.biquya.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