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一个伸手不见六指儿的午夜,许非又抹黑出了门,照例到南半截胡同,停在19号院外面。
“石榴拨铃!”
“这样,这样……”
他现场教学,“往那边一拨,那边,哎对!”
石榴抓了抓车铃,感觉无害,学着他的动作使劲一拨,“叮铃铃!”
“喵!”
蹭地一下,猫跳到许非肩膀上,扑腾扑腾开始打架。
“哥哥!”
曹影背着书包从院里跑出来,瞬间瞪大眼睛,“哇,还有猫!你说养猫是真的呀?”
“我家里还有王八呢,哪天让你瞧瞧,快上来。”
“唔……”
小姑娘看着又回到前车杠上的猫,觉得很神奇,它是怎么趴下的。
“我能坐前面么?”
“上来吧。”
“嘻嘻!”
曹影挤到前面,侧坐在横梁上,想逗又不敢逗。猫则蜷成一个毛球,双爪抱着车铃,安逸滴很。
许非启动,转向大菊胡同。
小姑娘个子高挑,挤在身前很占空间,一条马尾辫扫来扫去,不断蹭着自己的下巴。
“你放暑假了?”
“昨天刚放的。”
“那你拿书包干什么?”
“我妈包了点饺子,想给大家尝尝,韭菜鸡蛋馅儿的。”
“哦,我爱吃猪肉大葱的。”
“我看你像个猪肉大葱!”
“啧,怎么跟我说话呢?”
“我妈就这么跟我说话。”
曹影摸了摸猫,反正一点不怕他。
许老师很失败啊,自己木有威严感么?
很快到了大菊胡同,流程都熟了,曹影跑去化妆,他抱着猫到处溜达。
化妆室里,尤晓刚领着几位主演,以及本集编剧陈彦民在开会,瞥到这货在外面一走一过,不禁神色微妙。
开机一周,他明里暗里的在树立威信,削弱副导演的话语权,本想对方会有什么举动,结果安稳的很,不急不躁。
如此一来,自己反倒像小人了。而且大家也不眼瞎,整个剧组都波动着一种不言自明的气氛。
所以尤晓刚很纠结,他承认某人的工作能力,又不想徒挂虚名。
好在剧组经过适应阶段,逐渐走上正轨,比如葛尤的进步就非常大,状态一天比一天好。他以为开会起了作用,于是每天利用化妆的时间,带着大家捋内容。
今天这集,讲一个闹鬼的故事。
某天晚上,戴红花起夜时见一黑影从窗外一闪而过,伴有古怪异响。初时没在意,可连续几天如此,便觉有鬼。
众人一开始也不信,但在她的带动下,尤其几次“亲身经历”之后,也都觉得有鬼。连陶茂森这种坚定不移的无产阶级革命者,都认为是亡故的妻子回来找他。
闹腾了一番,最后发现是只猫。
这集充分体现了陈彦民对“恐惧感”的偏爱与擅长,气氛营造的十分出色。不说情景喜剧是个筐么,丫还真装下了。
许非也挺乐,一猫一狗都有戏,改天再写集闹王八的剧本,让龟大龟二也亮亮相。
他转了一圈,见没什么事,坐在爬山虎那面墙根底下,自己撸猫玩。
刚坐下,冯裤子鬼鬼祟祟的蹭过来,盯着他瞅。
“干嘛啊?”
“哎哟,我说许老师……”
冯裤子语重心长,一脸不平,“这都好几天了,意思你也看出来了,就没点想法么?”
“什么想法?”
“艺术啊!艺术是无上的,跟您撂句实话,真觉着这盘菜由你来操刀,味道会更好。”
呵呵!
冯裤子这是站队么?不。
他一当美术的,不发生利益关系,所以搁这儿放屁。许非新鲜大胆,如果上位了,更能让底下人发挥。
许非刚想喷,那边开完会,葛尤忽然钻出来了,冯裤子自动闪人。
“自己坐着呢。”
“嗯,今天感觉怎么样?”
“比昨天还强点。”
“那就好,我觉着你还没到那个点儿。”
“我也这么觉着,哎,迫不及待了都!”
葛尤又抓耳挠腮,常人做这个动作,要么像猴儿,要么猥琐,他不一样,亲切且好笑。
此刻天没亮,尤晓刚准备拍些夜里的镜头。
大杂院十个人,从未同时出现过,因为挤在画面里太满。反复试验过,发现5-6个人的构图正好。
眼下便是,白奋斗、陶茂森、戴红花、张秋梅、西葫芦五个人。有的躺椅,有的马扎,有的石头墩子,各符身份。
灯光师调试光线,追求那种黑夜里一盏路灯的感觉。
昏黄,孤寂,又带点温暖。
葛尤穿着那件齐脐套头小白衫,整个人蜷着,一本正经的分析:“我听我爷爷说过,在窗户外头飘的都是吊死鬼,吊死鬼不找善人,找的人肯定干了什么亏心事。”
“嘿,你个白奋斗,你指桑骂槐说谁呢?”
韩影嗓门一亮,“我戴红花顶天立地,生是祖国的好儿女,死是党的好干部,你这叫城隍爷拉胡琴——鬼扯!”
“怎么死了还成干部了?”
葛尤嘟囔一句,见老太太要揍他,忙道:“您别激动,别激动,不是说您呢。”
“那你说谁呢?我们家老赵也见着了,你敢说他干了亏心事?”姜黎黎不乐意了。
“不一定是亏心事,也可能私相授受,郎情妾意。”
葛尤比比划划,指点江山,“你看那赵老师,文质彬彬一介书生,《聊斋》里不都这么写么?富家美女儿一见倾心,送身又送钱,书生考上了,拍拍屁股不认账,抹身娶个更富的,结果咔嚓,被包拯斩了。”
姜黎黎又发飙,众人赶紧拦下来。
“嘿嘿,我倒支持戴大妈……”
闹腾一遭后,牛振华眯缝着小眼儿,陈词总结,“这院子里头有一个算一个,都是穷鬼。”
“去!”
众人齐啐。
“停!”
“好!过了!”
尤晓刚非常兴奋,兴奋中带着点困惑。
葛尤的状态越来越好,但似乎不是自己讲的那些,什么白奋斗的人物特征啊,内心世界啊……通通没有。
他把这个角色单纯化了,又用一种很单纯的方法展现,反而出色。
紧跟着,进入下一组镜头。
尤晓刚指挥布置,忙里偷闲看了看葛尤,发现那货pia在躺椅上,闭着眼一动不动。
这是在干嘛?
他不懂。
众人一番忙碌,准备下一场拍摄。
月光般清冷的打光,照进一间屋子,简单布景,葛尤睡在床上。
“咣啷!”
没关严的门被风吹开,葛尤顿时惊醒,瞪眼望着门口。
“沙沙!”
“沙沙!”
异响传来,似走似飘,刷,一道黑影铺在门口。
“啊!”
葛尤吊着嗓子,发出汤师爷般的惊叫。
“别找我!别找我!”
他吓得跌坐在地,连滚带爬,“我没反过革命,没阻碍过发展,没拉青年下过水,没骗少女上过床,我清清白白……”
“啊!”
“别找我!别找我!”
葛尤不停的往后退,眼睛瞪的溜圆,彻底放开了。没有所谓的层次感,就是害怕,出于本身的一种很单纯的害怕。
“……”
无一人想笑,全在震惊之中。
因为太自然了,有一种特奇妙的顺滑感,明明在那儿鬼哭狼嚎,但所有人都觉得他很放松,在一气呵成。
“啊!”
“呜呜……”
最后自己发挥,哭上了。
尤晓刚愣了半天才喊停,喊完,葛尤还pia在地上呜呜呜假哭,真哭就假了,假哭才有意思。
又过一会,他这股劲儿一松,气泄了,慢吞吞爬起来。
顿觉自在。
就像甩掉了什么包袱,终于释放出来的赶脚。
满足,成就,愉悦……他顾不得回味,第一时间找许非,眼睛猛扫,最后停在角落里。
许非也正看着他,嘴角含笑,双手虚合,不带响儿的拍了拍巴掌。
……
“过瘾,太过瘾了!”
趁着中午吃饭的功夫,葛尤才有机会倾述,“哎哟,我真没想到拍戏是这么一件满足的事儿。”
“呵,你现在是走捷径,还是要慢慢积累。”
许非见他有点上头的意思,遂泼了一盆冷水,“其实有件事你得明白。演员的风格很重要,风格决定路线,基准线之下的我不谈,之上的演员大概分三类。
演什么像什么。
演什么像什么,却又融合自己的特点。
演什么都是自己。”
“演什么都是自己?跟你说的‘自身’有区别么?”葛尤奇道。
“当然有。这第三种演员远远达不到重新构建的程度,或者说他自以为构建了,其实没有。”
“那他们是什么?”
“戏路窄。”
“哦哦!”葛尤明白了。
“自身是什么呢?比如编剧写一个角色,有80分,演员融入自己的东西,能拉到90分,他的理解和经验是高出剧本的。
我为什么说可遇而不可求,就是太少了,是我认为的一种理想状态。”
许非真可谓语重心长,“你别看白奋斗演的顺,让你再演别的,很容易带上白奋斗的影子,甚至一辈子被束缚。
你的个人特征十分强烈,我不希望你成为第三种,而是第二种。”
“……”
葛尤不傻,也有点真情实感,“许老师,呃,我不知道怎么讲,一定铭记在心,铭记在心。”
(你们那里猪肉都多少钱一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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