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此言一出,那女老板的脸上顿时像开了大染坊,红的、紫的、白的、黄的、绿的、粉的……瞬间精彩万分,良久才沉沉地黑下脸来:
“你怎么知道是我?”
“不,你的伪装的确惟妙惟肖,”梁铮摇摇头,自顾着拿起桌上的酒杯,给自己斟满,“一开始我倒也没想到是你,然而事实上,很快我就看出来了。”
“我……露出破绽了吗?”红娘子苏子晴咬牙切齿地问道,仿佛就连发出声音都需要咬紧牙关。
“你脸上的这副,可是人皮面具?”梁铮呷了口酒,走到红娘子身前,伸手一拂,果然从她脸上揭下了薄薄地一层面具,露出了苏子晴那张由精致的五官组合出的如雪娇颜,正狠狠地瞪着一双剪水的秋瞳,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啧啧,果然做工精妙,外表看来和真人一般无二。”梁铮没理会对方杀人的目光,把人皮面具放在灯下看了看,忍不住赞道,“所以一开始,我并并没有产生怀疑。但很快地,我就发现了最少三处的破绽。”
“三处的……破绽?”苏子晴怔愣。
“首先就是称呼。”梁铮伸出一根手指,“你记不记得,我们带着家将们刚进店的时候,你是怎么说的?”
时间回到一个时辰前,周记缎庄门口。
“我是老板的远房亲戚,昨儿才从石家庄投来的,因家里闹了蝗灾,穷得实在揭不开锅了,这才琢磨着来这儿混口饭吃。可巧昨日老家来信,周老板回乡探亲去了。这不,就叫我看着几天。”那女子说着,蹲身福了一礼。
“原来是这样。”徐虎点点头,倒也不多说,指着身后的梁铮道,“这位是我们少爷……”
“晓得晓得~!梁府梁公子嘛。永宁城里没有不认识的。”少女见来了生意,精神大振,“不知梁公子想买些什么?但凡我们这有的,公子只管挑,就是没有的,咱也能想法子给变出来,保管让您满意就是。”
……
时间回到现在。
“我这人名声虽说不好,但也不至于到外省都闻名遐迩的地步吧?你既然是‘昨日’才从‘石家庄’投的亲,按理并不该见过我才是,怎么我的家将话没说完,你就知道我是‘梁府梁公子’?”
红娘子浑身一震,竟说不出话来。
“当然,我知道自己名声不好,或是你听过我什么事儿,或是昨天我出门的时候有人给你指过我,所以那时候我只是稍稍有些奇怪,倒还没多想。然而你做的一件蠢事,却彻彻底底地让我起了疑心。”
时间回到一个时辰前,周记缎庄门口。
“蜀中的蜀锦、金陵的云锦、姑苏的宋锦、广西的壮锦……应有尽有,公子何不进来瞅瞅?”女子一边说着,一边把梁铮等人让进店里。
几人进得店内,果见四壁彩条添花,挂满了用料考究的锦绣织造,有的四方连续,色调鲜艳,有的锦纹绚丽、格调高雅,有的图案生动,结构严谨,还有的质地坚柔,织工精细……琳琅满目各色锦帛简直令人眼花缭乱。
……
时间回到现在。
“你倒是装得周全,生怕我看不上你们的锦帛,在店里摆满各色锦缎。”梁铮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可是你想过没有,周记是缎庄,怎么可能只卖锦帛,其他什么绸料布匹都没有?”
“这……”红娘子浑身再震,瘫坐椅中,已是行同木偶。
“再就是价钱。”梁铮伸出第三根手指。
时间回到一个时辰前,周记缎庄内。
“…………是吗。”梁铮不置可否地笑笑,“那敢情好,省了我多少事……只不过这价格……”
“价钱方面公子只管放心,咱们‘周记’是百年字号,按质论价童叟无欺。何况你我两家世交,我就是陪了本儿也不敢赚公子的钱呐。”那女子笑嘻嘻地说道,“不过收些成本,另请公子赏个三瓜两枣地给下头的伙计也就是了。”
时间回到现在。
“你是怎么知道我们梁府和周老板是世交的?”梁铮攸地转过身,紧紧地盯着红娘子,“按你的说法,周老板昨日就回乡下省亲去了,我们决定来周记定锦帛的事是昨天在府里定下的,他好端端地,怎能未卜先知地知道我们要去他那定货,还特地交代你两家世交,可以打折?”
“我……”
“所以这么看来,昨日我们在梁府议事的时候,那个偷听之人就是你无疑了。”梁铮笑道,“女侠轻功果然厉害,徐虎一发觉有异就追了出去,已经看不到你的身影了。”
红娘子:“……”
梁铮:“到了这里,我已经肯定你这位女掌柜的有问题了。但我还没想到你要准备怎么对付我,直到你让我的家将去搬货。”
红娘子:“……”
时间回到一个时辰前,周记缎庄内。
“……不如这么着,”那女子解释道,“公子今日既然带了这许多家仆来,干脆让他们直接到后堂把货搬走得了,公子只在这里稍歇,我这有上好的毛峰茶请公子品鉴。”
“原来是这样。”梁铮瞥了她一眼,起身橐橐踱了两步,站在门口隔帘望着后院,果见那里叠着几撂货箱,整整齐齐地码在地上,不禁莞尔。
……
时间回到现在。
梁铮:“那会我就看见后院里整整齐齐地码着货箱,你倒是备的齐全,连货都准备好了。可你也不想想看,我们才选的款式,这些货箱怎么可能提前备好放到廊下?”
红娘子:“……”
“那时候我就知道,你是要借故支开我的家将,然后趁机对付我,对不对?”梁铮笑了笑,“你倒是没忘了咱们的赌约,只可惜我也没忘。所以我才让徐虎回府去拿‘我常用的几样蘸花细刻的银质碗碟’,实话告诉你,我在家从不用这些劳什子的东西。”
“你!”红娘子浑身三震,双目几欲喷火。
然而她的身形才动,周围的火枪已经齐刷刷地逼了过来,无奈之下,只得凝固当场。
“徐虎这人,虽说有些粗心,但脑筋还是转得很快的。”梁铮说着,赞许地瞥了徐虎一眼,“他读懂了我的暗语,于是就设下了这个洪门宴,刚刚他进来,把碗碟拿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暗示过我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废话少说!”红娘子霍地抬起头,“我既然落在你的手上,也无话可说。你杀了我罢!”
说着,夷然无惧地闭上了眼睛。
“杀你?”梁铮摇了摇头,一边背转过身,“这次饶了你,你去吧。”
苏子晴目光一凝:“你当真还肯放我?”
“我既然和你有赌约在先,这一回虽然侥幸赢了一局,但我既然已经答应抓你三次放你三次,换你此生不再为匪,自然不会食言。”
苏子晴忍不住吸了口气。
她是江湖儿女,素来重诺,然而梁铮一个“恶少”,竟然也会一诺千金,这一下还真是让她意外之余,隐隐有了几丝感佩。
这个人……
倒和传闻中的有些不像。
“那我走了。”她定了一回神,朗声开口,“这一次是我大意,下一回,你可就未必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说罢飘然而去,背影攸忽间就隐没在黑暗之中。
※※※
一众家将不禁相顾骇然,徐虎忍不住就走上前,道:“这女贼武功之高,世所罕有。大人就这么放了她,下一回……”
说到这里,竟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梁铮此时也在望着红娘子远去的方向怔怔出神,听到徐虎发问,只微微摇头:“我答应过放她三次,自然有我的道理,江湖儿女素来践诺,只盼将来她信守约定,若是真的就此改过,也是苏……也是她的造化了。”
他刚刚差点就说出红娘子和苏清和的关系,但转念一想:苏清和当初和自己说起此事之时回避了所有人,显然这层父女关系他还没对大伙儿捅破,自己也就不好去揭破这个灯虎儿。
“眼下这里事了。”梁铮见徐虎呐呐地只不言声,又转过了话题,“咱们赶紧回周记缎庄,我估摸着真正的周老板就在庄内。”
说着,便领了家将一路冲回缎庄,果然在柜台底下发现周老板及几个伙计都被五花大绑地捆在了那里,嘴里还塞了破抹布,除此之外,庄中里里外外一个人也无,显然红娘子已经去了。
梁铮忙命人松绑,周老板自然感激涕零,一个劲儿地道谢,又让伙计封了厚礼拿来。梁铮自然一概不要,只问他订购锦帛之事,不想那周老板却苦笑着摇了摇头:
“唉,说起这件事,老朽本该全力帮忙的,只是……”
“可是银钱的问题?”梁铮打断道,“这倒好说……”
周老板连忙摆了摆手:“不不不,大人误会了。大人梁大人救我一命,老朽哪里还敢赚大人的银子?只是大人所要太多,这小店着实拿不出来啊。”
“这……”
“咱们永宁是小县,漫说我拿不出来,就只怕全永宁所有的布商加在一起,也拿不出这么多锦帛啊。”
梁铮顿时凉了半截。
万没想到连全县最大的“周记”都拿不出货,这可如何是好?
“既然如此,那咱们就此别过吧。”梁铮一时无法可想,只得拜别了周老板,打算回到府中招来管事重新商议。
但刚迈出几步,想了想,又回过头来,目光幽幽地盯着老板:
“但请谨记,今天这件事说出去绝无好处——临别叮咛,切记切记。”
※※※
目送着梁铮一行走远,周老板长舒了口气,正打算回身锁门,才发现身后不知何时又多了一个人。
“掌柜的,昨儿晚上又上怡红院了吧?”来人笑嘻嘻地道,“一大早的不开店,让个小妾出来招呼客人啊。”
周老板眯着眼瞧了半天,才认出是李员外府上的管事鲍勇,不禁笑道:“鲍管家说笑了……怎么,今儿府上要添衣裳?何必亲自跑来,招呼一声小的上门就是。”
一边说话,一边把鲍勇让进店里。
“天凉了,定些冬装。”鲍勇随口说道,一边不住地在店里四下乱瞄,瞅得周老板心里阵阵发紧。
他在看什么?
“掌柜的。”鲍勇转过头,笑嘻嘻地看着对方,“早上给您看店的那位娘子怎么不见了?”
周老板脸色一白,忙镇定了下来:“怎么?鲍管家找她有事?”
他这话虽说得镇定,然而藏在袖子里的手却都要捏出冷汗来了,心里更是又惊又佩……
梁大人真是料事如神,这前脚才走,后脚就有人来打听红娘子了。
只是,这鲍管家打听红娘子做什么?
“倒也没什么大事。”鲍勇道,“这不是要做冬衣嘛,早上她就把阖府的尺寸都量了去,也不知给你了没有。”
一边说着,一边往后院又瞥了一眼。
自从李世清交代他盯紧梁府的那一天起,他一直未曾有片刻松懈。
只是这几天梁铮一直深居简出,也不知在府里忙着什么,直到今天才见他带着家将出门,而出门就直奔这里来了。
因为怕被发现,他一直没敢跟得太近,只是远远地看着梁铮从店里带了一个女子去了天光楼……
她是谁?
周记缎庄自己不可谓不熟,里面从掌柜到伙计他都认识,却偏偏没见过那个女子。
而更奇的是,梁铮回来的时候,那个女子居然不见了!
鲍勇百思不得其解,这才现身打算向周老板打听一下。
可他又哪里知道,梁铮在临走前已经交代了对方不得泄密的话?
至于梁铮……
他倒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人给盯上了,但他却知道红娘子的身份乃是江洋大盗,自己的名声本就不好,关于那个赌约,一旦传开了,街头巷尾流短蜚长,指不定闹出什么新闻来,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是以才用官身压人,多了这么一番交代。
“哦,你说她啊……”周老板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那是我一个远房亲戚,昨晚家里来客,多灌了几杯黄汤,所以请她帮忙看下店,早上她说有事,已经回去了。至于那些尺码……”
周老板看了鲍勇一眼:“倒是没给我,许是忘了……不过不打紧,小的重新上您府上量去便是。”
只是他却没想到,自己这番话看似滴水不漏,脸上那不断渗出的冷汗却彻底出卖了他的紧张。
果然有问题!
鲍勇暗暗下了定论……
然而对方既不说破,自己又不是提刑官,自然也难问端地,只得告辞了出来,暗暗派人留意周记,一面自己飞报李世清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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