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当晚,县府大牢。
天,阴沉得可怕,黑沉沉地乌云峥嵘而起遮星蔽月。
宽敞的石室里,三个狱卒正围在桌前吃酒猜拳,不时传来一阵阵大笑,寥寥无几的火烛把光线控制在幽暗的范围里,映的那一间间木格栅栏幽深可怖。
突然,烛光猛地为之一黯。
“起风了吗?”一个狱卒走了过去,然后忽然凝固,跟着软软倒地。
其他狱卒等了许久不见他回来,其中一个似乎是牢头的有些不耐烦了,指着另一个狱卒道:“王福去了半天了,你去瞅瞅怎么回事?”
那狱卒答应了一声,刚站起身,忽然身形一顿,就此僵住了。
牢头霍地一下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手下意识地就按到了腰刀上!
因为他已经看到了眼前多了一个不知是谁的黑影!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拔刀,只觉得一根冷入骨髓的手指点在了自己的身上,跟着周身血液仿佛冻结了,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落到了同伴一样的下场。
黑影这才转过身,沿着那一个个的囚室慢慢地走着,“哒哒”地脚步声在地面踩出巨大的空响。
终于,脚步停在了最后一间的囚室前,跟着那幽暗的黑影中飞出了刘二娃的脸庞。
“是……是老爷让你来救我的么?”他趴着窗口,努力向外探出脑袋,激动得连声音都变了调儿。
自从公堂之上被衙役架到这里后,尽管只是短短不到半天的时间,然而对于刘二娃兄妹来说,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般漫长。
挟私弹者,诬告反坐……
这短短地八个字在他们的眼前不断地徘徊,提醒着自己行将破灭的命运:杀人者死,诬告反坐——那也是个死啊!
然而,两个人商议了半天,除了从彼此的眼中看到绝望,什么结果也没有。
所以,当他发现终于有人来救自己逃出生天的时候,那份心情也就可想而知了。
只是黑影却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你妹妹呢?”
“我,我在这……”黑暗中又传来一个瑟瑟发抖的女音,接着另一张脸也从黑暗中渐渐浮现了出来。
“很好,都在……”黑影低声地嘀咕了一句。
这一声很低,很轻,刘二娃兄妹一时没听清,忍不住疑惑地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没什么。”黑影摇摇头,“你们老爷让我先问你们一句话,公堂之上,你们可说了什么?”
“先生放心!不该说的话我们一句没说。”刘二娃赶紧道,“我只说是一个不认识的客商塞给我的银子,教我找些灾民诬告梁铮的。至于原因我一概不知。”
“是吗。”黑影长长地舒了口气,仿佛如释重负一般。
“那么……”他说,“你们老爷还有一句话要我转达给你们。”
“什么话?”
“他请你们好好上路!”
话音未落,铁箍般的手忽然伸进了格栅,掐住了刘二娃兄妹的脖子。
窗外的天色,黑的有如锅盖,好像就连最后一丝亮光,都被这极度深寒地谋杀吓的退出了夜空。
刘二娃猛地绷紧瘦弱的身躯,眼睛几乎从眼眶里瞪了出来——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忠心耿耿地为老爷卖命,得到的结局竟然会是这样!
他抽搐着,拼命地用手抓着那双扣在自己脖子上的铁爪,想要把它从自己的脖子上扯开,然而所有的努力都成了徒劳无功挣扎,那无情的魔爪依然在不断地收紧、收紧……
“我真是瞎了眼!”
这是刘二娃的脑海里闪过的最后一个念头。
因为他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了……
甚至就连意识,也已经彻底地陷入了黑暗。
而直到手中的躯体把其中蕴涵的点滴生命全部迸发出来,指间的挣扎也逐渐衰竭,最后消散了,黑影这才缓缓收手,从怀中取出一根绳子,在二人的脖颈上缠好,跟着一抖手,绳索穿梁而过,那一对可怜的兄妹就那么悬空吊了起来。
“别怪我,要怪就怪你们老爷心狠。”
留下了这最后的话语,完成现场布置的黑影转身离开,他的身形好快,第五个字还没说完,人已经消失在了县衙的大牢之中。
※※※
“啪!”
一道惊雷骤破天际,瞬间映亮了深夜中的永宁县城,也映亮了那个飞檐走壁如履平地一般的黑影。
黑影在栉比鳞次的店肆房舍上飞奔,几个起落,便落在了一处雕梁画栋的庭院之中,跨院里有三明两暗五间房,只有一间房里没有点灯,那人便是奔着这间房去的,到了门口竟然毫不迟疑,直接推门而入。
“彭二当家的回来了,事情都办妥了?”
黑暗中,一个苍老阴郁的声音响起,跟着“嚓”地一声,烛光亮处,映出了一张满面皱纹的,鸡皮鹤发的脸。
黑影冷“哼”了一声,径自掩好房门,取下兜帽,原来却是一个面容雄壮的汉子,一面走到椅子边坐下,一面说:
“我彭展镇出手,什么时候有摆不平的事儿?”
老者桀桀怪笑了起来:“也是,江湖中谁不知道,鸡公山彭二当家的身手。”
谁知他这话不说还好,一说之下,那汉子竟不自觉地红了脸。
他乃是鸡公山响马红娘子手下最得力的干将,和红娘子是同门的师兄妹,但二人虽是同门学艺,性子却大不相同,红娘子任侠仗义,可彭展镇却阴鸷狠辣。
他下山后投了赤云岗,奈何郁郁不得志,只做了个小头目。红娘子在鸡公山举事后,他听得消息,这才赶来相助。红娘子念在大家师出同门,就给了他一个二当家的位置。
因此,当他听老者赞“江湖上谁不知道自己的身手”时,这本是客套的虚辞听在耳中,却全成了刻骨的讽刺。
“闲话少说!”他忍不住出声打断,“老大人给我传信,让我星夜兼程赶来永宁,就是为了给你清理门户的?”
这老者富甲一方,彭展镇在赤云岗的时候,曾经意图打劫过他,结果反被他抓了,但老者并没为难于他,反而放了他,这一来二往,二人就相识了。
“那倒不是。”老者说,“眼下有一桩大好的生意,就不知二当家的感不感兴趣。”
“生意?”
“如今时局艰难,河南天灾不断,山上的日子,想必也不好过吧?”
彭展镇不由得叹了口气。
这话说到自己的心坎儿里了……
这些日子以来,由于连连天灾,不少州县民生凋敝,他们这些靠着打家劫舍,做没本钱买卖的响马的日子,自然更难过了。
“李员外所言极是,”彭展镇长叹道,“可我师妹……唉,总不肯打劫平民百姓,劫掠富户又一定要挑有劣迹的才能下手,这……”
“这么说若是有富户劣迹斑斑,二当家的就一定会出手了?”李员外目光幽幽地盯着他。
“不错,正是如此。”彭展镇点头。
“好,老朽永宁多年,这永宁城里的事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若论作恶多端,没有人比‘他’更甚。”李员外说着,一边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两个大字:
梁铮!
“此人堪称‘永宁第一恶少’,”李员外说道,“仗着自己是县令的亲戚,平日里勾引妇女,毁人名节,欺行霸市,无恶不作!若能请二当家的替天行道,当是我永宁百姓之福啊。”
说到这里,李员外两眼几欲喷出火来。
他这是真情流露……
李员外本名李精白,原也做过一阵大官,却因误投了阉党,因此在崇祯初年被罢官还乡,这才改名李世清。
他死也忘不了一年前的那一幕:当自己回到家里的时候,发现紧闭的卧室中,自己年轻美貌的小妻子居然一丝不挂地和这小子滚在床单上,还要发出愉悦至极地呻吟时的情景……
每当他想起这一幕,他的眼里就会忍不住喷出嫉恨的火焰,双拳紧握得指甲都要深深掐进肉里。
他恨!
恨妻子的不忠,恨那小子的无耻,但更很他自己……
因为他那怎么都没动静的身体居然可耻地有了反应!
他舍不得责罚自己美丽动人的小妻子,所以他只能把所有的恨意都发泄在梁铮的身上。
去县衙状告——县里谁不知道梁铮和武大烈的关系?况且他也不想把这么丢人的事公之于众。
他也不是没试过私下报复,然而梁府一众家将个个悍勇,自己的人小胳膊小腿的……
栽赃陷害……平常的小案根本奈何不了梁铮,而且永宁县小,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若是做个大案诬陷于他,很容易穿帮,还会牵连到自己。
所以他才一直隐忍到现在。
所以当他看到那个该受千刀万剐的罪魁祸首——梁铮,居然也敢来城外摆粥铺装善人时,才心生一计。
这些都是流民,和永宁毫无瓜葛,不容易牵连自己,而且他们都快没饭吃了,随便给他们点钱,绝对肯替自己卖命。
罪名的话……那么就诬他下毒杀人好了!
至于动机,梁铮平时欺男霸女,随便找个看上民女强抢不成使毒暗害的理由不是顺理成章?
俗话说人命关天,这天大的篓子,武大烈只怕也罩不住他,只能秉公办理让他偿命!
所以他才连日在城郊摆粥铺,暗暗物色人选。
可是他却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计划这么周密的事情,梁铮不过三言两语,就把必死之局彻底翻转了过来。
不但脱了罪,还让刘二娃身陷囹圄,还试出了其幕后必有主使的内幕,逼得自己因为怕受牵连而不得不请彭展镇代为灭口。
想到这里,李世清不禁恨恨地盯着远处梁府的方向:“如此,既能替天行道,又解决了贵山寨的燃眉之急,岂不是两全其美?”
窗外,一道闪电撕裂天空!
也把矗立窗口的李世清苍老的脸庞,映得宛如僵尸一般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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