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霞公主进入真武大殿的时候,一场军事会议刚刚散去,内阁、六部和五军都督府的重臣们鱼贯而出,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抹凝重。
进入六月以来,战事愈发吃紧,虽然顶住了武陵亲军的第一波试探,但在此之后的三次大战中北朝主力接连败北,短短数日便连丢三城,损失三万兵马。
肖进武竭尽全力稳住局面,没有让这几场小败变成一场大溃败,但战场的主动权已经丧失殆尽,徐锐先前留下的避战拖延之策基本流产,局面岌岌可危。
说到底,有武陵王的存在,南朝大军的战斗力和军事素养要比刚刚重建不到三年的北朝主力强上太多。
也许肖进武换个时代能逐渐成长为当世名帅,可武陵王的横空出世却完全改变了格局。
武陵王可不不仅是自己生猛无比,就连培养出来的将帅都如群狼一般凶狠勇猛,没有多余的时间让肖进武这可苗子慢慢成长了。
要知道眼下深入北朝的还只是十余万武陵亲军,就这样都令四十万北朝主力节节败退,真不知道若身在北齐的数十万南朝精锐一齐上阵会是怎样的光景?
“难道朕的江山真的就要断送于此么?武陵小儿,这天下是朕的,朕不甘心,不甘心啊!”
宏威皇帝独自一人坐在大殿之内,昏暗的烛火映照在他脸上,晦暗不明,更显出几分阴森之意。
栖霞公主缓缓走到宏威皇帝身边,宏威皇帝抬起头瞥了她一眼,哼了一声,转过身子不去理她,只是冷冷道:“当真是女大不中留,也不见你为朕这个父皇到处奔走!”
宏威皇帝那模样就好像吃醋的孩童在耍性子,栖霞公主又好气,又好笑,但走进大殿之时的忐忑却在不知不觉之间烟消云散。
“父皇看中了什么,令徐锐让出来就是,何必如此算计呢?”
栖霞公主谨慎地斟酌着用词,用尽量和缓的语气说到。
宏威皇帝剐了她一眼,没好气道:“整个天下都是朕的,包括徐锐和他背后的东西,朕用得着使手段巧取豪夺么?”
栖霞公主微微一愣,忽然有些明白宏威皇帝的意思,但却又一时想不通透,疑惑地问:“既然如此,父皇为何态度暧昧,无端引人猜忌?”
宏威皇帝苦笑一声,长长地叹了口气,感慨道:“你们这些龙子皇孙,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
栖霞公主没听懂这句感慨,但她并不着急去问,只是等着宏威皇帝自己来说。
果然,宏威皇帝好似突然有了一丝倾诉的欲望,凝重道:“你们以为随便换个什么人都能治理好这个国家?
哼,朕的儿子们都只盯着权利,却不知道朕登基十七年来,兢兢业业,机关算尽,却也只能勉强维持局面,若是换个人来,大魏恐怕早就千疮百孔,亡国灭种了!”
感受到宏威皇帝话里的怒气,栖霞公主端起茶壶,默默地为他斟满一杯清茶,然后又恭恭敬敬地递到了他的面前。
宏威皇帝心中流过一丝暖意,看了女儿一眼,接过茶杯一饮而尽道:“有些事也只能和你这个女儿说说,可惜你在诸皇子之中最为聪慧,却偏偏生了个女儿身,不过也幸好你生了个女儿身,朕才能毫无顾忌地和你说说心里话。”
栖霞公主微微一笑,淡淡地说:“无论青梧是男是女,心中志向都不会改变,能令父皇、母妃身体安康,看着我大魏蒸蒸日上,便是青梧最大的心愿,至于那些争权夺利之事,青梧不想,也不愿去做。”
宏威皇帝欣慰地点了点头,又盯着烛火愣愣地发了会儿呆,终于将从未与人说过的一番话娓娓道来。
“我大魏表面上看起来欣欣向荣,其实不过是外强中干而已。
朝堂上,文官集团尾大不掉,勋贵集团觊觎皇权,好不容易借着泾阳兵败之事,将最为危险的武将集团连根拔起,却又因此削弱了国朝军力,以致新军主力在南朝铁蹄之下节节败退。
情势如此不堪,可再看朕的这些儿子们,为了争夺大宝,纷纷被各大势力争相拉拢,变成了让朕投鼠忌器的挡箭牌,那些人以为这样朕就不敢轻易去动他们,可笑至极。
还有地方上的各大势力,我北国立国之初实力孱弱,通过拉拢四方势力支持才能一步步走到今天。
可这样一来也让那些势力在地方上不断做大,甚至西川遗族这样的千年世家已经能与中央分庭抗礼,极大地削弱了国家的实力。
为了解决他们,朕是挖空心思想方设法,可又不能操之过急,引起天下大乱。
就好像署理工部营造的袁家,世人都以为朕是抹不开面子,用长兴桥的冤假错案来保全朕的一世英名,却不知道朕只是想把散落在世家手里的权柄都抓回来!”
说着,宏威皇帝感叹道:“大魏这颗大树啊,身上早已爬满了蛀虫,朕就好像一只啄木鸟四处堵漏,忙得不可开交,到头来却还是处处透风,岌岌可危。”
栖霞公主还是头一次听说大魏还有如此危机,不禁脸色泛白,担忧道:“正因如此,我大魏才更加离不开父皇,父皇一定要保重身体,不能给那些宵小之辈可趁之机。”
宏威皇帝摆摆手道:“方才说的那些还只是明面上的难题,还有更难对付的事。”
“还有更难对付的事?”
栖霞公主悚然大惊,方才说的这些问题若有一样处理不好立刻便会招致大祸,竟然还有比那些事更头疼的?那得可怕到什么地步?
宏威皇帝凝重道:“大约是宏威三年,朕便察觉有一股势力在暗中和朕作对,他们藏得十分隐秘,而且目的不明。
开始的时候,朕以为是哪个野心家觊觎皇权,于是一直在暗中调查,后来发现武将集团与他们有染,可等朕将武将集团连根拔起之后,却发现那股势力依然存在。
再后来锦衣卫发现这股势力之中有暗棋的影子,可暗棋潜伏在北国的势力也已经基本瓦解,却还是没能找到蛛丝马迹。
现在似乎这股势力与西川遗族有了几分联系,但朕总有预感,西川遗族也不会是那股势力的真身,他们一直潜伏在朕的身边,却不是为了单纯的争权夺利,这才是我北国最大的心腹大患!”
“他们不为争权夺利?那他们为了什么?”
栖霞公主不解地问。
宏威皇帝摇了摇头:“朕也不知道,几乎所有的党争都有他们的影子,就连泾阳大败和此次南朝突袭西川他们也脱不了干系,朕查了他们十几年,却连他们影子都没查到。
都说武陵小儿的暗棋是这天下最可怕的情报网络,可是和那股势力相比,暗棋也不过是个跳梁小丑而已。
就拿这次周春状告徐锐的事来说,西南诸省都被南朝大军隔开,肖进武试了几次都没能成功打通联系西北诸省的秘密途径,若不是那股势力暗中插手,周春的奏折和天启卫的弹壳如何送得到京里来?
其实朕早就收到了肖进武的奏报,以及他以身家性命担保徐锐没有投敌的奏疏,只是秘密留中不发。
原本朕是想拿这件事做个幌子,试探那些人究竟在打什么注意,若是他们沉不住气,能主动跳出来自然更好。
却没想到太子那头蠢猪,见利忘义,被人家当成枪使,把好好的清水搅得混浊不堪,让朕的计划全盘落空,又失去了一次大好的机会!”
“他们做了这么多事,弄出这么大的动静,为何女儿先前一点都不知道他们的存在?”
栖霞公主巧妙地避开了太子的话题,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宏威皇帝道:“其实你也见过的,还记得徐锐查的那个户部大案么?”
栖霞公主一愣,猛然醒悟道:“那个案子的幕后黑手便是父皇说的那股势力?”
宏威皇帝点了点头:“因为那些残忍的人口买卖,当时朕以为那股势力便是西川遗族,想要徐徐图之,可南朝突袭西川之后,朕便觉得西川遗族也不会是那股势力。
西川遗族志在复国,若有如此力量便不用夹在南北之间铤而走险,一场宫廷政变,或者干脆直接收买京师十二卫发动兵变,这样风险要小上许多,成功率也更高。”
“除了他们,大魏之中还有谁会有这么庞大的势力呢?”
栖霞公主呢喃一声,陷入了沉思。
宏威皇帝笑道:“不用想了,朕查了那么久都没有线索,你又能想出什么?既然你肯为徐锐到处奔走,那小子一定对朕有所交代吧,还不拿出来让朕看看?”
栖霞公主回过神来,将安歌交给他的那封奏折递给了皇帝。
宏威皇帝接过奏折,撕下火漆,借着昏暗的烛光细细看了起来,不一会儿,他凝重的脸色便渐渐缓和下来,等他全部看完,连日来的阴霾竟已经消散了大半。
“这是要让朕拿国运陪他赌上一局啊,果然是大气魄,还是这小子有办法!”
宏威皇帝将奏折直接扔进了火盆,抚掌大笑。
栖霞公主没有去问徐锐究竟对父皇说了什么,只是乖巧地等着父皇的吩咐,她知道危局之下,这两个最信任自己的男人一定有事托付于她。
果不其然,宏威皇帝将脸上的喜色一敛,沉声道:“你拿着朕的令牌去兵部武库司,把徐锐要的东西悉数交给他的人。
记住,对外你只说令牌是你自己偷出去的,朕会佯装盛怒,将你圈禁起来。
这么做一方面是保护你不被牵扯进那股势力的漩涡,另一方面也让他们以为朕对徐锐有所猜忌,看看能不能借此让他们露出马脚。”
栖霞公主神色一肃:“父皇放心,青梧一定不辱使命!”
宏威皇帝欣慰地点了点头,见她如此郑重,又忍不住打趣道:“徐锐这小子恩怨分明,有人敢动他的心头肉,他一定不肯甘休,这次你为他报了大仇,等他回来怕是再也离不开你了吧?”
栖霞公主脸颊一红,娇嗔道:“青梧只是看他可怜才帮他一把,自己的仇自己报,我可没兴趣大包大揽。”
宏威皇帝笑道:“也是,咱家青梧乃是公主之尊,哪能凭他徐锐一句话就跑断秀足?”
栖霞公主知道宏威皇帝这是在说反话取笑她,又羞又怒,撇了撇嘴,一把抓起龙案上的令牌,逃跑似地冲出了大殿。
等她彻底从视野之中消失后,宏威皇帝脸上的笑意瞬间消散,凝重的神色又一次爬上了他的脸颊。
“汪顺,让外面侯着的人进来吧。”
宏威皇帝大喝一声,汪顺如鬼魅一般,从某个角落里飘了出来,朝皇帝躬了躬身子,然后转身到大殿外请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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