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颎的手未免伸得太长了。”
昭阳殿内青烟袅袅,月色如霜,透过朱窗斜斜地照在地上。
太傅广宁王高孝珩正皱着眉,盯着眼前这一盘下得一塌糊涂的棋局。
他还苦苦挣扎,该如何不落痕迹的输掉这盘棋而不让陛下发现?
这实在让人头疼!
而做为被嫌弃的对手,皇帝本人却一点没有投子认输的自觉,似乎想将战斗进行到底。如果皇帝是认真想要赢,广宁王倒不介意费心思迎合上意,也好好拍一拍皇帝的马屁……可他想多了,一连下了一个时辰,皇帝根本就还没进入状态,一脸“朕随意,你爱下不下”的表情。
这就让广宁王感到很难受。
皇帝这个样子,论谁都看得他有心事,但这种心事是什么,广宁王可不想去揣度!但好奇心终归是人人都有的,广宁王憋了好半晌,都快憋不下去了,皇帝终于开口了。他捻起一枚黑子,随意在一边还有空格的地方落下,淡淡说道:“高颎的手未免伸得太长了。”
然后又道:“朕忍他很久了。”
“右相行事,确实有些太过于刚硬,有点肆无忌惮了……”
广宁王悄悄看了看皇帝,也胡乱下了一步棋,迎合着陛下话里的意思,小心说道。高纬眯起眼睛,目中闪过一抹厉芒,又落下一子,话语中的冷意依然未消减半分:“该他管的事情他会管,不该他管的事情他还要插一脚进来,当真就是满朝文武只他一人做事,其他人都是酒囊饭袋?”
这话如果流传出去,恐怕高颎得被逼得回家养老。
可高孝珩毕竟也聪明,知道皇帝这只是一时气话,于是小心劝和道:“高颎年轻得志,有些骄纵是难免的……陛下几次驳斥他,想必他自己也知道收敛了。至于他手伸得太长……陛下的改革才进行到一半,许多首尾只有高颎来主持才能立得住……”
广宁王顿了顿,没再说下去,皇帝却已经明了他的意思,又下了一子:“朕明白,这确实是没有法子的事情。朝中那些大臣,不是没有大能为,就是屁股坐歪。高颎不一样,又有想法,又有能为,坐得还正,确实只有把大事交给他朕才放心。”
皇帝睇了他一眼,转折果然如期而至:
“可他无论大事小事,事事都要掺上一手算是怎么回事?朕都没问这么细,这江山算是他的还是算朕的?”
广宁王连忙和稀泥道:“依臣看,高颎并非故意,他只是太关注国朝政务而已,又没有上级压着,有时候说话做事,不知不觉他就出格了……其实臣也看他不顺眼,高颎这人吧……怎么说呢?很有本事,但是太傲了,脾气也太倔了。不过,也没有严重到藐视天威的地步。”
“这是自然,否则他早就凉快地方呆着去了,朕岂会在这里和你讨论如何钳制他?”
高纬连眼皮也懒得抬,单刀直入道:“他已经逾越本分好几次了,朕一直忍着没说他,就指望他自己可以醒悟,但是他这人……一发起倔就不开窍,牛都拉不住他。”
高纬摇头叹息,满脸无奈。
“哈哈,那陛下找人来骂他一顿他肯定就老实了。”
“骂是没有用的。”高纬若有所思,“再这样下去不行啊,得找人钳制一下他,分一分他的权……不要搞得让他觉得朕没了他不行。再这样搞下去,就算朕对他无条件信任,他又岂能长久?自古帝王容得下能耐大的臣子,容不下不恭敬的臣子,这点他非要自己想明白不可。”
高孝珩悚然一惊,终于察觉到皇帝无缘无故找他下棋,果然自有深意在此!
皇帝要整治高颎就整治好了,跟他说干嘛?
这那里是要整治高颎,这分明就是要敲打他呀。
广宁王有些不明白了,犹豫说道:“那个……不是还有左相?”
“唐邕也是有能力的,可那也要看跟谁比,跟高颎比是不成的,朕看他现在都成了高颎的跟屁虫了。”皇帝毫不客气的说:“换一个。”
“那……那房恭懿,实在不成就裴世矩?”
“房恭懿和那帮子人说不清道不明,朕信不过,裴世矩太滑,要多磨几年,换一个。”
“这……臣实在不知道还有何人能当大任了,臣对朝局也不甚了解,陛下若是问我行伍之间的事,臣倒是可以说出个一二来。”高孝珩渐渐感觉不妙,后背开始冒汗,“况且,这些事情不应该陛下独自做决定吗?这……臣实在不敢说呀,也不知从何说起呀。”
高纬目光与他忐忑眼神一撞,露出一个和煦笑容,说道:
“你觉得张延隽怎么样?”
“唔,此人我是认识的!”广宁王恍然大悟,“就是正在做晋州行台左丞的那个张延隽对不对?”
高孝珩在朝堂上结交不广,但张延隽他是认识的,去年伐周之时他也曾经注意过此人,河东、晋中十数万大军的钱粮运转,需要耗费的人力物力极其庞大,都是此人一手操持,从未出过岔子!而且此人在民间的官声也相当完美,堪称楷模。
“对。”
高纬颔首,满意微笑道:“朕听说他公正率直、勤劳聪敏,朕早就注意到他了。数年前朕伐突厥,晋州道那里也是他一力筹措钱粮,他为政之时,州郡的仓府之中永远都有储粮,不但可以供给大军征伐所需,也时常用来接济贫苦百姓。朕觉得他很不错。”
“陛下觉得不错,那必然是不错的。”
“刚好他也是刚直果敢的人,正好和高颎打个擂台。”
“哈哈哈……”广宁王讪笑,被陛下搞得云里雾里,显然还没搞清楚他想说什么。
高纬垂下眼睑,叹了一口气,心想要找个听得懂机锋的怎么就那么难呢?于是也不做铺垫了,径直说道:“王兄前几日上奏,自请下放到洛阳去监督造船事务及伐陈大计,朕想了想,觉得不合适,还是让杨素去吧。他经验丰富,想来也能胜任此事。”
“——为什么?”
广宁王当即脸上就有些变色,意识自己失态后,不免慌张起来。高纬并未因为他失态而问责,反而给他斟了一杯酒,慢条斯理说道:
“王兄不要多虑,不是朕信不过王兄,只是现在朕也有自己的难处。想必你也听说了,最近外面都在传咱们高家的家事,说什么文襄皇帝一脉要压过其他宗枝的子弟,光实权的宗王就足足有三个……很多臣子已经写了奏章要朕警惕了。
“你们三个,一个留守长安,一个留守晋阳,如果还有一个要去洛阳督军,那天下大半的兵力就都在你们手上了。朕知道你们忠心,但王兄要知道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很多事情,朕其实也是被推着走的……王兄不如就待在邺城帮朕整治一下朝务,也免得朕难做,如何?”
高孝珩张口结舌,半天说不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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