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真冷啊。”
晏子染站在长廊下,将手拢入衣袖中,呼出一口气。
说是历练,但他好歹也是太子,过年了,肯定不能在军营里呆着,便和陆知行去了延城的国公府。
老管家把府中里里外外都打理得妥妥帖帖,门上窗上都贴了福字,屋檐下挂满了灯笼,下人们也都换了一溜的新衣服,个个朝气蓬勃神采奕奕,年夜饭更是做得那叫一个丰富。
只是那么一大桌子精致的菜肴,若只有两个人围坐着,未免太过寡淡寂寞了些。好在陆天问(陆七郎)一家四口都在北方,倒是热闹许多。晏子染早已说了,这不是在京城不是在皇宫,无需拘束于那些繁文缛节,随意些就好。
武将本就豪放,国公府的人自是欣然应允。
吃了年饭,就开始放烟花。
陆知行穿着他娘特意给他缝制的大氅,站在他旁边,脸上微微的笑。
“前几天我去了趟义村,北坡那条河早已凝结成冰,都能在上面滑雪了。”他忽然想起了什么,道:“听说我娘年少的时候曾坠入那河中,险些丧命。”
晏子染看他一眼。
自从来到北方,去过义村后。他这位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就变得格外伤春悲秋,经常惆怅感慨。
不过也在情理之中。
自个儿母亲的故居,又是那样的环境,对比如今的荣华富贵,心中自是五味陈杂。
“你说那个村的人,现在基本上也都家家富裕了,怎么不搬到城里来?”
“情怀吧。”陆知行道:“义村好多人都土生土长,在那个地方生活了一辈子,也不舍得离开,而且去了别的地也不适应。”
晏子染点头,“倒也是。”
“我娘在义村住了十几年呢,那个时候才艰苦。我娘是家中长女,不但要干家务,还要忙着赚钱养活全家人,更要帮娘照顾年幼的弟弟妹妹。”陆知行眼神微微恍惚,“如今的义村,和二十多年前早已不能同日而语,可若让咱们去住,怕是不出数日都受不了。所以我时常在想,当年娘是怎么熬过来的。也终于能够深切明白,她的担忧和不舍。这半年多以来,她只怕都没能睡过一个安稳觉。”
儿行千里母担忧。
陆知行生来金尊玉贵,这是第一次出远门,还是在条件艰苦的军营里历练。作为母亲,季菀得多放心不下?
晏子染也颇受触动,“想家了?”
陆知行抬眸望天,烟花在他眼中炸开。
“今天是除夕,京城里的国公府肯定很热闹,也不知道下雪没有。祖父早年在战场上受伤,落下顽疾,一到风雪天就疼。曦儿素来顽皮,肯定又拉着弟弟妹妹们满院子的跑。跑得满头大汗的,娘担心她第二天醒来受寒,定要斥责一番,她笑嘻嘻的听,转头又去跟祖母抱怨娘唠叨。祖母年纪大了,身体不大好,也不爱出门,就喜欢看她在身边嬉笑撒娇。阿鸢无论什么时候都研究着她的机关暗器,阿桓总是抱着他的小白,不许任何人碰。祥哥儿应该也长高了,不知道是不是和曦儿小时候一样顽皮…等到吃完年夜饭,弟弟妹妹们又开始放烟花放爆竹,娘就会坐在窗下温柔的看。爹陪着祖父,目光却一直落在娘身上。”
晏子染从不知道,好友居然也有这么絮叨的一面。
当真是每逢佳节倍思亲。
不过,被他这么一说,晏子染也勾起了思乡之情。
皇宫里可没那么温情。
父皇虽然素来对母后敬重信任,却比不上国公爷夫妇伉俪情深。父皇不是沉迷女色之人,后宫里的妃子不少,却还是有那么几个得父皇青睐。皇子公主们加起来十来个,也算是和睦,可比不上陆知行兄妹四人都是同母所出。
别看陆知曦老是嫌弃两个龙凤胎弟弟妹妹闷,实际上可喜欢两个小家伙了,每每提起来双眼都放光。陆知行自小往宫中跑,和陆知鸢陆知桓接触得较少,心里却无时无刻不在惦记着。安国公是个温和的人,但经历过沙场杀伐的武将,浑身上下自有一股子让人凛然不可忽视的威严。哪怕他贵为太子,心中也是对其怀着敬意的。安国公夫人美丽又温婉,对小辈们和蔼可亲,尤其还有一手好厨艺,每每入宫都会带许多点心零嘴。年纪稍小些的公主皇子们都特别喜欢,宫女们见到她脸上的笑容都会真诚几分。
晏子染特别羡慕好友,有这么一个温馨幸福的家。
不像他,虽出身尊贵,生来就什么都有了,但人世间最平凡最朴实的真情,却难以企及分毫。就连将来的婚配,都是带着政治考量的。
他尚且年少,却早早明白了肩上的重担。所以他喜欢那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喜欢看她笑,喜欢看她花蝴蝶一样总是东窜西窜,喜欢她用软糯糯的声音唤他‘太子哥哥’。
数年前,母后与他说起和国公府联姻之事,他尚且还有些不愿,觉得那样的交易不该用在终身大事上。可现在,他怕那个小姑娘不愿意。
他有些失神。
突然特别想回京城。
虽然那座皇宫并不那么温暖,虽然那座城的繁华有时会让人觉得虚伪。但是那里,住着许多他牵挂的人。
“知行,咱们开春后就回京吧。”
陆知行讶异回头,“不是说在这边历练一年后再回京吗?”
“一两个月而已,无妨。”
子时到了,除夕夜晚最后的烟花散尽,晏子染微微一笑,转身回屋了。
晏子染历来是行动派,说开春后回京就不带耽搁一天的,陆知行能说什么呢?而且正好他也想家了,临走的时候又去了一趟义村,向母亲的老邻居吴奶奶告别。吴氏还特意塞了许多北方特产给他,让他带回京城。其中还有自己做的红薯干。
这些东西对于陆知行这种出身的人来说,实在是十分廉价。但他还是微笑收下了,满脸都是真诚的感激。
特产堆满了大半辆马车,陆知行本想以银钱买下,吴氏却坚决不收。
“当初若没有你娘,我们这一家人怕是还得啃树皮过冬呢。这些都是老百姓家里的寻常物,难得你不嫌弃,我老婆子已经很开心了,若是再给钱,就折煞我了。快收回去,收回去。”
她态度坚决,目光中有着朴素劳动人民的尊严和坚持。
陆知行没再勉强,冲她深深鞠了个躬,走了。
京中季菀收到儿子的来信,十分欢喜,连忙将这个喜讯告诉了婆母。陆老夫人也是喜出望外,眼睛都笑成了一条线。
“这都快一年了,总算要回来了。”
陆知曦满眼堆笑,“哥哥去了北方一年,回来肯定会给我带礼物。”
陆知桓毫不客气的给了她一个鄙视的眼神。
陆知鸢浅浅笑着,虽没说话,神情却和弟弟如出一辙。
陆知曦表示,宰相肚里能撑船,姐心宽似海,不肯你俩小屁孩计较。
孩子们虽然经常斗嘴,却也只是打闹。季菀看在眼里,十分欣慰。
“你们的萱表姐五月出阁,他正好能赶上喝喜酒。”
她说的是妹妹季容的长女葛萱,前年就已定亲,今年刚好十六岁。季容从年初开始,就在忙着操持女儿的婚事。
前几日,三房的陆易卿也已出阁,嫁去了代州苏家。
一转眼,孩子们都已长大成人。再过个两三年,就该轮到自家女儿了。儿子要回来了,季菀除了高兴,心里一直挂着的另一件事,也在脑海里敲响了警钟。
太子,也要回京了。
思虑良久,季菀决定要和女儿认真谈一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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