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来了,来了——”刘婆端着小饭桌进来:“时间匆忙,老婆子胡乱做了几道菜,小相公可不要怪罪。”
她一眼看到陆东君,却又小小惊呼一声,啧啧赞叹道:“我竟花了眼,以为是天上的仙女,宫里的妃嫔下凡来了,女郎可真是好相貌啊!”
陈惇选了刘婆子伺候尚薇也是有原因的,比如眼前这饭菜,就烧得又快又好,锅里头一边烧着鲈鱼莼菜,一边打发人去买了蟹粉和虾茸、河鳗来,都是陈惇和尚薇平日里爱吃的,陈惇不知道陆东君平日里吃些什么,“你家里钟鸣鼎食,怕是与我们这些小屁民吃不到一处。”
谁知陆东君来者不拒,嘴里一点声响也无,却吃得飞快,显然是饿得狠了,最后连陈惇都放下筷子,看着她吃了。
“姐姐你吃的好多哟,”尚薇托腮道:“但你吃不胖唉。”
陈惇挑了挑眉,陆东君胖不胖他最清楚了,这是个藏肉的身材,一路上逃命的时候,可把陈惇压个半死。
陆东君仿佛注意到了陈惇的目光,她脸色微微一红:“谢谢你的款待,我吃好了。”
“女郎啊,你可别因为他们说你,你就不吃了,”刘婆笑眯眯道:“能吃才是福气呢,这也说明老婆子的手艺,总还能上的来台面。”
她说着给陆东君盛了一碗羊肉粥,陈惇就道:“她不喝你这粥。”
“是不是老婆子没做好?”刘婆左思右想道:“这羊肉粥补身体的,冬春里喝最好了,我往里头放了一些紫苏、芡实,是不是几味药材一加进去,味道不好了?”
陈惇早就瞧见她一闻到羊肉粥的味道,就略略皱起了眉头,果然最后她并没有喝这粥:“怕是这羊膻味没祛尽,气味不好闻。”
“哎呦小相公,你为难死我了,咱们苏州又不是河套那地方,”刘婆道:“河套水草好啊,那里的羊娃子肉鲜嫩细腻,没有半点膻味,但咱们苏州,到哪儿寻这样的羊去?家家户户不都吃的这有膻味的羊肉吗?”
“你问问她,”陈惇一指陆东君,道:“你问她家的羊肉怎么祛除膻味的。”
“我家……”陆东君就道:“我家的羊,是韭菜喂大的,所以没有膻味。”
“哎呦,”刘婆惊道:“吃韭菜长大的羊?”
“苏州的酒吹鲫鱼,杭州的醉鲤白,江阴炙蛴,台州樟茶白鱼,嘉兴干蒸黄雀鲊,松江清腌蟹,”陈惇就道:“再配上一壶松滋的白云边,这一桌饭菜,要价几何?”
刘婆大抵是听过这些菜肴的,不由得倒吸一口气:“那最起码也要几十两银子了吧,谁能天天吃呀。”
“她家吃一顿,就这么几道菜,”陈惇一摊手道:“我还以为她根本不会吃你刘妈做的菜呢。”
“好啦,刘妈收拾桌子吧,”陈惇披上衣服:“我去兴盛昌。”
尚薇诧异地看着他,陈惇趿上鞋子,仰头看了看天,正午的阳光有些刺眼,他在门口叫了辆车,飞身坐了上去。
马车行到街市上,很快就来到了兴盛昌店铺前,这店铺确实很大,占了东路半条街,里头往来的人也不少,陈惇看见有个人匆匆忙忙拿着一叠票子出来了,那票子上有密密麻麻的字和签章,上面还红笔画着大圆圈,心中暗道,这钱庄出了庄票,上头的大圆圈应该就是已经付讫缴销作废的符号。
陈惇走进店铺,却发现这店铺竟然和当铺一模一样,里头营销的也是当铺的活儿。
“写,一件皮袍,”这高高的柜台后面,就有伙计吆喝道:“虫吃鼠咬,光板没毛——”
“我这衣服怎么是虫吃鼠咬?”那典当东西的人顿时急眼道:“哪有破洞?这不是皮毛吗?”
陈惇凑上去一看,果然这皮袍毛色光鲜,柔软结实,并没有破洞。
“您要当就当,”这伙计哈哈一笑:“十两银子拿走,要是不当,您就去别的地方瞅瞅,看看别人出什么价儿。”
“我、我当,我当还不成吗?”这人一咬牙,签了当票。
这开当铺的人都是如此,凡来当东西了,肯定是有难处了,不然不会来典当,于是这当铺就能堂而皇之趁人之危,明明十两银子的东西,他能给你压到二三两,就算是你刚刚在当铺里赎回了东西,再回来重新当,他顶多再给你原来价格的一半。
而且当铺的行幕也很深,比如押品在保存的过程有损坏的话,他们不负责,这时候就有偷梁换柱移花接木的许多传奇故事来,就好比眼前这间皮袍,若是放在仓库被老鼠吃了,或者有人故意用一件破损的皮袍换了他这件衣服,这人来赎的时候连争辩也争辩不了,因为当票上面写着呢:虫吃鼠咬,光板没毛!
“看来这兴盛昌是当铺、票号、钱庄一体经营,只不过分成不同业务罢了,”陈惇走到柜台前面,道:“我要存钱。”
“您往三号柜走,”马上就有伙计出来领着他:“您存多少?”
“二十两,”陈惇道:“小本经营,钱放着压身。”
“呦,不好意思了您,”这伙计顿住脚步:“兴盛昌最小额票也要五十两。”
“二十两不出票?”陈惇道。
见这伙计摇头,陈惇暗道这兴盛昌只在商号和大户之间结算,银号开户最低标准也是一次存入五十两,五十两是什么概念,陈惇的老爹陈温做基层公务员,一个月只不过二两银子罢了,要吃要喝要穿,老百姓日子过得紧巴巴的,要攒多少时候才能存入五十两银子?
至于这兴盛昌为什么不出五十两以下的小额票,很简单,你看那柜台上出的银票就知道了。
从陈惇眼前走过去一个刚刚存了一百两银子的商人,这人手上捏着的银票上写着:立收票兴盛昌收丛宅寄存银壹佰两正,听凭支取无误,此炤。本日面与丛五爷言过不具,外人不得擅取,只候有庄中付去葫芦图书一方验明为凭再发,外有暗号葫芦印柄用墨描绘黑者为真,如不描者系假,不可发,切切。
因为此时的银票,没有过硬的防伪技术,他们的防伪办法,从看比对字迹,到设定密码,比如这个丛五爷存入的银票,要取款的话,须有内外两层密码,一个是葫芦形图章,上面写着“一片冰心在玉壶”,一个是用墨染成的葫芦柄,这样细细核对无误,才可取款。这种方法就无法推广到小额票上,因为小额票的特点就是海量和流通广泛,一两二两的银票,作假的可能太大,而验真的疏忽更大,钱庄票号没有那么大的人力,可以一张张比对。而且老百姓也不耐烦存款取款一二两银子,还要去专门的柜台验明真伪。
“这位小官人,”伙计见他久久不动,问道:“您还存不存?”
“我不存了,”陈惇一定神:“我要见你们大掌柜。”
不一会儿一辆马车就从兴盛昌出来,风驰电掣地赶往了永靖坊仁元巷。
陈惇将金钗收进怀中,看着坐卧不安的老掌柜,道:“老伯,勿忧啊。”
“唉,我们女郎走失,主家上上下下寻找,急死个人,”这老掌柜道:“谁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剧变,主家还说三月三花朝节,要在岛上开宴迎接客人呢,听大公子说,女郎的船只往西山去了,没想到太湖盗匪群起,西山更是成了贼窝……这些天四处搜寻,全无踪影,差点没把三老爷急出病来。”
陈惇坐在柜台后面的木门里,忽然从栅栏缝隙里看到前面一堆人卸下了一大件东西,这些人呼喊着小心,将东西身上一层层缠绕的绸缎棉絮取下来,陈惇定睛一看,不由得“啊”了一声:“不会吧,自鸣钟!”
陈惇径自走出去细看,这果然是口自鸣钟,周身镶嵌着华丽剔透的宝石,上面是尖塔形的,十二时刻的表盘和后世钟表差不多,就是这口钟上的数字采用的罗马数字,而不是阿拉伯数字。表盘的背景是基督教的信奉者们在向上帝祈祷,几个天使被云彩遮挡了,只有圣洁的翅膀若隐若现。
底下方方正正像一口匣子,里面是单摆规规矩矩、一点没有差错地来回摆动着。整个钟表采用鎏金工艺,镶嵌着细碎的宝石,只要有一点点光射到上面,都会折射出五彩的光辉来。
陈惇这回是真的震惊了,不是说自鸣钟是万历年间才传进来的吗?
据历史记载,传教士们携带的钟表,是为了打通权要、获得入境大明的许可。万历十年,两位耶稣会会士罗明坚与巴范济在一次与广东总督会面的珍贵机会中,送上了一座自鸣钟做礼物,才换取了他们在肇庆长达四、五个月的特殊居留恩许,为随后而来的利玛窦等天主教传教士于明末的活动创造了条件。
而利玛窦在1582年到达澳门,后几经波折于1601年来到北京。在他呈给万历皇帝的献礼中,就包括了两件自鸣钟。
问题是,这个时候居然有传教士来华夏吗?陈惇是又惊讶又疑惑,自鸣钟又叫什么,机械钟,可谓是14世纪欧洲先进工艺的集大成者,在这一口钟上,有着伽利略对单摆的精确研究,有螺旋弹簧的发明和发条装置的应用——不同于日晷和漏刻的模糊概念,时间这种始终伴随着人类社会发展的无形标准,第一次有了形象化的描述。
“你这钟,”陈惇喃喃道:“从哪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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