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惇当即道:“老爷,草民对刑名也有些兴趣,愿乞一观。”
曹正只以为他是对这案子有兴趣,而不是对“刑名”有兴趣,他将报告递给了陈惇。陈惇接过来也是细细看了,不由得眉头皱了起来。
“怎么了?”曹正抿了一口茶,问道。
“草民也不太懂,”陈惇道:“只是觉得这上面说,肚内有水,肚腹微胀如此种种,不能确定系生前溺水,还是死后抛尸。”
仵作草具的验尸报告用词含糊,“肚内有水,肚腹微胀”,只要是河里面捞出来的尸体,差不多都具有这个特征。
“哦,”曹正不紧不慢道:“这已是覆验,初检的时候,郭仵作也说不能确定系生前溺水,还是死后抛尸,检查了第二遍,想来是找到了证据,可以证明是失足坠水而死。”
陈惇就道:“若是生前溺水,也要分是自杀,还是被人推进水里的,为何仵作十分确信,就是自己失足坠水,为什么不可能是被人推进水了的呢?”
但凡溺水身亡的,一般比较好确定究竟是生前溺水还是死后被抛入水中,但是却极难确定究竟是自杀还是被人推落到了水里,因为这两种死法是相同的,有三个特征:一是双手握成拳头,第二是手脚爪缝,或脚着鞋则鞋内各有泥沙;第三就是口鼻内有水沫及些微淡色血污。
这三条,陈惇当时看到尸体的时候,没有一条印证的——为什么仵作就敢说这是失足坠水?
曹正一怔,道:“因为金珠在她的体内,若是有人害她死,则金珠必然会被取走。”
“也有可能她不愿金珠被人强夺,吞下了珍珠跳进了河里,”陈惇道:“或者杀人凶手根本不知道她有金珠,背后推她入水,是因为别的私怨。但无论如何,仵作不该如此确定没有人害她。”
曹正连连点头,“你说的很对。”
“大老爷,”陈惇就道:“草民冒昧,想看看郭仵作出具的初检报告。”
在拿到了初检勘验报告的时候,陈惇微微眯起了眼睛。他发现郭仵作出具的第一份报告,一点问题都没有,不仅详细记叙了尸体的泡胀情况,眼开、口合,甚至发髻、脚底全都有清楚地查看过,他确定地写着“两手不合,脚罅缝无浮沙”,而且他说了很重要的一句话,“疑似入水之时,业已气绝。”
这是一份真正具有含金量的勘验报告——人命案之中,初检和覆验不一样,初检一般不会下结论,一般有所怀疑,即说“疑似”,而覆验给出的报告会更加具体,也更具有权威。但郭仵作恰好反了过来,初检报告非常专业,已经勘验出了疑点,并给出了在溺水前已经“气绝”的结论,然而在提交的覆验报告中,他却一反前言,竟说是“失足坠水而死”。
像曹知县这样不通刑名的官员,一般会相信覆验给出的结论。陈惇知道一时半会不能对曹正提出疑点,否则一定会打草惊蛇,他便道:“凡溺于河池的尸体,检验时候,不应只看尸体,而是要先讯问原报案人,看到尸体在水里,是早是晚?看到时便只在现在地方,或是从其它地方漂流而来的?如果是漂流而来,就要问是东南西北什么方向?报案之人发现的时候就是一具尸体,还是说曾经救过,救上岸后才死的?是看到后立即报官,或是过了几时报官的?”
曹正瞪大了眼睛:“你是说,仵作初检报告上,会有这些东西?”
陈惇点头道:“老爷,大理寺每年挑选大案要案,彰示全国,老爷应该看过大理寺并刑部的仵作给出的初检、覆验报告。”
曹正闻言不由得一阵尴尬:“哦,是吗……”
大理寺每年复核刑狱,将全国关于各个类型的案子挑出几件来,下发省府,以示重视刑名之意,也希望各地官员判决刑狱之时,能“审而又审,慎而又慎”。这个惯例起自洪武年间的一个著名的案子,即“江伯儿杀子案”。
洪武二十七年九月,通政司得山东日照县奏报,有一个名叫江伯儿的百姓,这个人的母亲生了重病,请来的医生都说无药可救,但是这个人不甘心,就杀了自己三岁的儿子祭祀泰山,想要求得母亲病愈――乡人看到了,就将他扭送至官府,说他杀人。
这个案子十分轰动,众说纷纭。认为对的,说江伯儿乃是效仿郭巨埋儿,为母求寿。此等孝行,合当旌表,以闻天下。认为不对的,怒其灭绝伦理,连亲儿子都能杀。
太祖高皇帝看过之后,下发到六部探讨,又是一阵激烈的辩论,最后以当时的礼部尚书任亨泰给出了断语:“孝子对父母亲的侍奉,是在日常家居的时候,要竭尽对父母的恭敬;在奉养衣食生活的时,要用高兴愉快的心情去服事;父母生了病,就要谨奉医药竭尽所能照料他们,如此方可称为对父母尽到了子女的责任。像是割股疗亲和卧冰求鲤这样的事情,并不是经常就有;割了大腿的肉不见父母病好,就割自己的肝,割了肝也不见好,就杀掉自己的儿子,有违天理还杀人害己的事情,没有比这更甚的了。尤其是像江伯儿这样的人,几乎可以说是断绝自己的宗祀,这才是最大的不孝。要好好戒谕他,如果他实在愚昧无知,那没有办法了,听凭他所为去吧,但是像这样的人,不能在旌表孝行之列。”
任亨泰的断语得到了皇帝的夸奖,随后将这件案子彰示全国。从此以后,每年京畿提点刑狱的刑部、大理寺都会选出一些经典案例,通报全国。陈惇看过这个案子之后,尤为称叹,这位洪武二十一年的状元,也是中国首位以圣旨建状元坊表彰的状元,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他随即将洪武年间一直到嘉靖二十九年的所有大案集都细细看了一遍,大理寺下发的案子都很精彩,让他看得津津有味。但是曹正这样的只醉心于游山玩水的人,根本就没有看过。
陈惇当时看到了郭仵作明明查看过了水流深浅,也问过了报案之人,但这初检报告上并没有写,这也不算他有意隐瞒,因为曹老爷以前根本不过问这些东西,但他这样说出来,曹正就暗怒起来,认为郭仵作似乎有意敷衍。
“老爷,”陈惇要的就是这个,他道:“等一会儿郭仵作要是来了,您可千万不能说是草民说的。”
他话还没说完,郭仵作就过来了,陈惇只好转入曹正的绣像屏风后面,果然听得郭仵作道:“小人勘验的结果,老爷是否有疑义?”
“当然有——”曹正冷哼一声,却把刚才陈惇说的照猫画虎说了一顿:“老郭啊,你就是这么糊弄人的?”
郭仵作一时嘴巴结巴,竟说不出一个字来。谁知道一向不问政事的知县老爷这么较真起来,偏偏他还说的没错,这的确该是仵作具结出来的东西。曹正见此就道:“此案事关沈府声誉,本官不能不慎重,若你再敷衍塞责,本县定不念旧情,将你笞责!下去吧!”
“是,是,”郭仵作畏缩道:“老爷,小的一定重新勘验,重新出具报告——还望大老爷将小人的初检报告交给小人,小人那报告上有许多东西,还需要查看。”
仵作的初检报告的确非常重要,因为尸体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发生一系列的变化,所以仵作需要查看初检报告,理所应当。
曹正本来就要点头了,却被屏风后面陈惇伸出的手拉住了官袍,他沉吟了一下,“没有初检报告,你就不会重写了?本县看你初检报告上,也没有讯问报案人啊。你现在带着刘典吏他们,把报案人给我找到,给我仔细盘问!”
郭仵作无可奈何地退下去了,曹正捋着胡子问从屏风后面转出来的陈惇道:“为什么不让我把那报告交给他?”
陈惇找了个理由糊弄过去,但是又不得不提醒曹知县:“大人,这初检报告十分重要,不论谁问您讨要,您都不能将这东西轻易交付。”
他还要多说几句,却有一个朋友来拜访曹正了,陈惇只好告辞退出了县衙。
他和徐渭本来是说好,要去徐渭的青藤小筑,但是中途他换了个方向,打听到了郭仵作的家,然后静静蹲守在一旁。
从日中到日落,陈惇也不着急,果然在酉时三刻的时候,等到了郭仵作回家,然而不过半刻钟,有一个人来了郭仵作的门口,敲响了他家的大门。
“谁啊,”郭汜的声音仿佛有点紧张,见到了来人道:“是你?”
“……去莳花馆,”这人低低道:“详谈。”
郭汜皱着眉头想了一阵,方才匆匆换了衣服跟着这人出门了,却不知道身后还远远缀着一个人。
陈惇认出了来找郭仵作的人,这个人还跟他说过话,他就是沈三。
沈府的管事,来找郭仵作喝酒,陈惇可不认为是一件正常的事情。他不紧不慢地跟随在两人之后,跟着他们来到了山阴的莳花馆里。
莳花馆地方小,却很雅致,而且里面有专门陪酒的女人,半掩半露地和青楼的女子也差不多了,一时之间让陈惇差一点被扑鼻而来的脂粉味道呛死。
他眼看着沈三带着郭仵作上了楼,而他却被拦住了。一个年龄足以做陈惇奶奶的老女人摇着美人扇扭过来,在他肩膀上挑逗似的捅了几下,足足刷了三寸厚白粉的脸凑过来,“这位小官人,您头一次来吧,您要什么就尽管吩咐着!看着真是面嫩,哈哈哈哈……”
“老鸨子,”陈惇着急要跟人,直接甩了五两银子上去:“借过,借过。”
“你说谁老鸨子呢!”这老女人忽然横眉竖目起来,一张血红大口开开合合:“我呸!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可是清清白白的酒馆!姑娘们喂你喝得可不是花酒!”
陈惇举袖遮挡,才没被这老女人的唾沫喷在脸上。他这时候还着急跟人,便对凑过来的一群莺莺燕燕道:“是是是,小子无状,说错话了,各位姐姐们恕罪,我还有约,这十两银子,算是赔罪了。”
他提脚要走,却被齐齐拦下。那老女人冷哼一声:“污蔑我们姑娘清白,就十两银子带过了?”
陈惇知道她要大开口,便道:“你待如何呢?”
“上一个敢叫你妈妈我老鸨子的人,”这老女人屁股一扭,反而笑道:“不是别人,正是那名满天下、四海闻知的徐渭徐文长,他叫错了我,便赔了我一幅字。你这小郎君,看样子也是面白身弱的读书人,你若是能写出比徐文长还要厉害的诗,我便饶了你!”
“哦,”陈惇笑道:“原来文长在这里写过诗,我且要看一看,他写了怎样的好诗。”
等看到徐渭的狂草,陈惇在心底哈哈大笑了一阵,徐渭写的是“莫讶春光不属侬,一香已足压千红。总令摘向韩娘袖,不作人间脑麝风”,这明明是他给自己画的兰花图题的词,如今却用来糊弄了老鸨子,若是这老鸨子敢把这东西到处宣扬,一定会被人笑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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