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说曹雪芹到了北京以后,他比谁都有机会进那些王府、侯门、深宅大院,为什么呢?
因为他们上代的关系,他的曾祖父的妻子孙氏是康熙皇帝的保姆,所以康熙皇帝封她为一品夫人,这就是曹雪芹的曾祖母。
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是康熙皇帝的奶兄弟,从小一起长大的,很小的时候他就是康熙皇帝的近侍。
后来他做的职务虽然是江宁职造等职,但是实际上他担负的责任比谁都大,他还兼江南的情报局长一样,可以写秘奏直接报告康熙皇帝:吏治乡情。
当时的官吏怎么样,我看上去某个人老是捞钱,某个人不错,老百姓哪个地方受灾害了,有什么怨恨,等等,他都直接写秘密奏章给康熙。
并且他还兼今天讲的“统战部长”这个职务,联络江南汉人里边有地位的知识分子,广交斯文朋友。
所以他们这一家上代跟京城里的关系是很密切的。
同时曹寅有两个女儿嫁给了亲王,其中一个叫纳鲁苏,所以他们在北京的亲戚、故交、旧时候有来往的人一定很多。
但曹頫既然犯了罪,作为一位罪犯到了北京,当然大人之间来往可能顾忌多一点,但是像四五岁的小孩子谁领着都可以走,到这个王府去到那个王府去,都可以走走。
所以曹雪芹到了北京以后他所走过的深院大宅是很多很多的。
所以有红学界的学者讲,说别看《红楼梦》里写的刘姥姥进大观园,进荣国府里面很惊奇的样子,看到自鸣钟是什么什么,这很可能就是曹雪芹的看到的。
但曹雪芹跟刘姥姥不一样,刘姥姥从来不知道这些,而他看到这些东西,看到人家深宅大院的时候,他的想法就会不一样。
比如他会想到我祖母讲过了,我们家里过去比你还阔呢,譬如说我祖父在做江宁织造的时候就亲自接驾四次,他的织造府作为行宫,这谁有这么阔,所以他那时候看到人家的豪富,他的心情是复杂的。
再说他交往的这些宗室子弟当中,家族在政治斗争中败落的很多,比如说敦诚、敦敏,他们的上代就是努尔哈赤的第十二子阿济格,很有名的亲王。
可惜后来也是在政治斗争里败落了,所以他的子孙说是宗室,其实就和普通老百姓一样。
曹雪芹到北京以后,听到以前是玉堂金马、后来是陋室蓬窗这种事情不知道有多少,而且曹雪芹这个人又会讲,如果平时不讲的话,喝了几杯后他一定讲,不但讲还得哭。
需要说明,这个不是我们凭空想像的,而是敦诚敦敏的诗里头多次提到“燕市哭歌悲与合,秦淮风月忆繁华”,“燕市”嘛就是北京,一面哭着一面唱歌,悲叹自己的身世的不幸,秦淮河的风月他还在回忆着。
然敦诚敦敏弄不清楚这是回忆还是他听来的梦游。
因此有人说是他听来的,他梦想自己本来家庭是怎么怎么好。
因为敦诚比曹雪芹小十岁,敦敏比曹雪芹小五岁,比曹雪芹年纪还轻呢,看到他喝酒的时候在讲这些、发这些牢骚的时候头头是道,讲得如身临其境,特别是讲曹寅那个最繁华时代。
所以敦诚敦敏的诗里面已经可以看出他们有一些误会,以为曹雪芹有过风月繁华的经历,现在在回忆,在梦想。
这些诗句有一句我们可以确定敦诚敦敏的确是在曹雪芹的生动描绘下产生了误解,就是“扬州旧梦久已觉”,扬州古代在东吴时代的直属就是建业,是金陵,就是南京,所以指的就是南京,南京的梦早就醒了。
这句下敦诚有一个注解:雪芹曾随先祖寅织造之任,所以有学者讲他的梦已经醒了。
不过也有人说这个显然是误解,因为你敦诚、敦敏说他活了四十岁,如果他要随着他祖父而且有记忆的话,那起码再多活二十年、三十年。
因为他祖父在他出生前12年就死掉了,而且12年前生的话也没有记忆,那还要大,所以实际上是赶不上了。
要赶得上的话曹雪芹要活到六七十岁了,这正如《红楼梦》里面王熙凤有一次谈到省亲的时候给人家讲,以前这个皇帝南巡,这个热闹,可惜我们迟生了二三十年,没有赶得上看那个热闹。
这才是真的,没有赶得上。
所以才说这些都说明曹雪芹的这个《红楼梦》里写的东西主要是他想像出来的,他在不断地把这些生活素材——自己家里当然为主,还有他看到的现在的富家,还有他看到的没落的那些宗室子弟——在思想上酝酿起来,要写一部书,一个风月繁华的大家庭,最后一败涂地,没落,这样一种构思,逐渐地形成。
当然了,需要说明的是,也正是因为曹雪芹穷困倒霉的命运才造就了《红楼梦》这部伟大的文学家,也就是曹雪芹不幸的遭遇造就了他这个的伟大文学。
乾嘉的时候有一个人,他的笔名或者外号叫二知道人,他说“蒲聊斋之孤愤”——蒲聊斋就是蒲松龄——“假鬼狐以发之”,借着鬼狐来发泄出来。
“施耐庵之孤愤,假盗贼以发之”,施耐庵借写梁山好汉来发泄他内心的激愤。
“曹雪芹之孤愤,假儿女以发之”,借儿女故事发泄出来,“同是一把辛酸泪”,心里都有不平,都有激愤,才写出这么一部小说,我觉得这个话也讲得很深刻。
曹雪芹最大的恨,最大的遗憾是什么呢,我觉得不仅仅是生活上面,过去能够吃大鱼大肉,红楼宴里面的那种菜,现在呢只能吃粗茶淡饭,不是这个,最重要的是他觉得他的环境、他的路给堵住了,就是他这一生能够发挥作用、做大事业的路给堵了。
比如小说开头写了一个“女娲补天”的补天石,列了三万六千零一块,大家都去补天了,这一块不用,“谁知此石自经锻炼以后”,就是补天石经过一番锻炼以后,灵性已通,“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
“补天”就是安邦治国,在古人看来这是男子汉的大事业,探春讲但凡我是一个男人,我早就做一番大事业去,安邦治国,做大事业,实际上就是做官了,为国家做些事情。
“入选”实际上就是参加科举考试,为朝廷选中,被它录用,这样你才能安邦治国。
在这一点上,了解他的脂砚斋曾经批道“无材补天,幻形入世”,这八个字就是作者一生的惭恨、惭愧、遗憾。
脂砚斋还有一条批我觉得特别有趣,他说“剩下这一块”,没有用了,“便生出这许多故事来”,就写出《红楼梦》故事来。
“使当日虽不以此补天,就该学去补地之坑陷”,就该去种田、做功,做些实实在在的事,补地之坑陷,使地能够平坦,使这个地能够平坦一点。
“而不得有此一部鬼话”,就不会写出这么一部鬼话来,把《红楼梦》很戏谑地称之为一个鬼话,鬼话嘛,你可以解释为荒唐言,胡说八道,实际上他这个也是故事,也是很多已经成为鬼的前代人的故事。
可见,曹雪芹补天的路不通,这是他的很大的遗憾。
过去是科举制度,今天有人也许想曹雪芹文章写得那么好,为什么不去考呢,难道他考不取吗?
这个《红楼梦》里讲贾宝玉的时候就讲过,这是两个路子,他没有经过系统的训练,这个系统训练就是符合科举考试的训练。
要知道封建正统的文字训练是把《四书》、《五经》背得非常熟,把经义读得烂透,能写八股文章,这才能考中。
包括胡适也说曹雪芹没有经过很好的文字训练,虽然他是个天才,但看得出他没有经过训练,是自学成才,这给他增加了杂学的知识,特别是他的哲学。
也就是他什么都懂点,医学也懂得一点,建筑也懂得一点,纺织也懂得一点,饮食也懂得,这对写小说来讲正是一个非常有利的条件。
而且另外根本的一点是,他的家庭环境政治条件是不合格的,这个大家今天也能理解,我们今天考大学已经不强调这个了,但也还没有听说过父亲几年前刚刚犯了重罪,他儿子去考试能够考一个状元的,这怎么行呢,这都要调查的,父亲是做什么的。
所以这条路,从他准备的条件讲,他没有经过严师教督的严格训练,从他客观上讲,他也没有考试被录取的希望,所以这条路对他来讲是断的,他不能去安邦兴国、治理国家,做其他大事。
但是要让他做工务农,曹雪芹还不甘心呢,所以只好写文章,想让大家知道他的才能,选择了走写小说这条路。
在《红楼梦》的时代,还不可能把自己的事情或者自己家庭的事情遭遇原封不动地或者基本上如实地写到一个小说里。
而小说在当时是供给人家适趣、解闷用的一个“闲书”,小说还没有今天的地位,一种严肃的文学创作的观念当时还没有形成。
谁愿意把家里的事情、把自己的事情写到小说里去让人家看,我们今天讲写小说者很伟大,小说是不朽的事业的反映,但那个时候政方面的环境,使得思想言论上受到很大的禁锢。
庭的兴衰都跟朝廷、跟皇帝密切联系,而且从封建伦理道德来讲也是根本不允许的,谁允许揭家里事情之短,揭家里之丑。
你如实地写的话,你得罪了某个长辈怎么办,不可以随便褒贬自己家里的人。
如果《红楼梦》这个小说的内容可以跟曹家或者某一个家庭是完全对上号的话,那简直是不可想像的。
某人和某人发生不正当关系了,某人和某人心里还想着她,你敢那样写吗?
曹雪芹也觉得这样写不对,所以他就要虚构一个东西,要跟他原来的家里完全不一样,但又要反映他对家里的真实的感受,这是一个很大的矛盾。
所以我讲《红楼梦》是移假成真,拿虚构的东西来把真实的东西保存下来,这一点,小说在开头的时候就通过人名在第一回里开宗明义地点明了。
第一回是什么,“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它是个谐音,甄士隐就是真的事情隐去,贾雨春就是用假语保存下来了,“假语存焉”。
而且不断反复强调这小说里真假、有无,跟太虚幻景的对立,“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也就是先是甄士隐做梦看到,后来贾宝玉做梦也看到,这都是反复地强调真假,还有作者自题绝句,“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一把辛酸泪”就是现实基础,就是他真实的感受。
但写出来是“满纸荒唐言”,不是真的故事,你千万不要去对号。所以《红楼梦》的人物故事,包括大观园的环境等,都是艺术的虚构,大观园现在大家找不到。
因为这是他自己看了多少中国庭院以后想像出来的,在满清三百多年里,任何贵族家,哪怕是亲王,私人的花园都不可能达到这个规模,可以相比的只有圆明园,只有颐和园。
他所取的现实的大量素材是经过重新锻铸变形以后用到这个小说里面去的,脂砚斋很多评语都指出他的小说素材的来源,但从来没有讲过大观园的素材来源。
他这个都是点滴的素材,有时候是口头禅,“树倒猢狲散”是他爷爷经常讲的,这个笔记里面都记载了,还有作者自己小孩子时候的经历。
批书人知道的也给他指出来,这种细节的运用都是很真实的,人物的言行细节、命运也是符合于性格发展的逻辑,这也是它的真实的一面。
更重要的是大家庭由盛到衰这一个叙事,这一个没落,完全是现实的,是真实的。
用作者自己在小说开头讲的话来说就是“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以失其真传者,徒为供人之目反失其真传者”。
这些都是他的。这是他真实的美学理想。
他的创作非常像我们近代创作的一些理论,他当初没有很明确的这样的理论,但它实际上是这样的。
小说的基本故事是虚构的,这一点脂砚斋也明确指出,你们去看第十二回的有一条评语,就是贾瑞生了病以后。
有一个跛足道人拿了一面风月镜来照他们,他讲这个风月镜是从太虚幻景、宝灵殿里面出来的,在这里脂砚斋讲,因为这面镜子就象征着这本书,可以正反两面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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