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越来越近,东瓯市才刚过了五点半,天色便已漆黑。郭凤祥的房间里,窗帘半开半闭着,只露出一道细缝,屋外有点点的微光洒入房内,房间里的四个人,全都不说话。
王梁是最后一个到的,进门之后,就感觉出了问题。然后也不说话,也不开灯,就那样静默地,一点一点地等太阳完全落下去,神色之哀怨,就像一个无怨无悔为男人付出的小三在大马路上被原配抓住后,不仅挨了打,还被扒光了衣服,这时他的男人却对老婆说了句,是这个贱人勾引我在先!虽然比喻不太贴切,但王梁的心,此刻就像那个傻傻的小三一样痛。
“胖子,老子就不该相信你的,你特么比老彭还不是人……”王梁沉默足足有半个小时后,终于开了口。他掏出烟来点燃,深深地呼出一口,自言自语道,“老子早上就觉得不太对,你师弟今年的股份,不就是你的股份吗?搞了半天,老子搭台,你们唱戏是吧?”
郭凤祥看了眼坐在床沿上,两条小短腿踢来踢去满脸天真无邪的小豆丁一眼,很特么委屈道:“王梁,你听我说啊,事情其实是这样的……”
“我不听!”王梁把刚抽了两口的烟往地上一扔,以示决心的很暴躁地连声用东瓯市方言喊道,“我不听!我不听!我不想听!”
其实用方言喊的话,语气上还是挺硬气的。
但坐在床沿上的林淼自动那这段话翻译成普通话了,就有了琼瑶剧的感觉,顿时升起一股恶寒,说道:“我建议咱们先把灯打开,为什么要这么黑灯瞎火的?”
“你闭嘴!”王梁失去理智地骂道,“妈个逼的!就特么一个早上的功夫,你们师兄弟两个就把把9%的股份给分了,老子就想问问你们!这个公司到底是谁的?是谁的啊?!大敌当前,你们两个还在背地里捅老子一刀!有人性吗?人性呢?道德呢?!
我特么今天发烧39度,医院都没有去,到处他妈个逼的借那一百四十万!老子好不容易把钱借到手了,你们两个现在告诉我,你们已经把东西给分了?要知道这样,老子还开个狗屁的公司!直接给你们打工多好!”
郭凤祥道:“王梁你不是借五十万就够了吗?为什么要借一百四十万?……”
“你也闭嘴!”木已成舟,王梁连掩饰都懒得掩饰了,“和尚摸得,老子摸不得吗?”
没读过的书的江洋突然福至心灵:“鲁迅的名言!”
“你特么也闭嘴!”梁王无差别发疯道,“只有2%的股份,你过来开个鬼的会?有你说话的份吗?”
啪!
林淼站起来,一巴掌扇过去。
打开了灯。
房间里骤然一亮,王梁没了黑暗做掩护,整个人气势一泄,瘫坐在了沙发上。
江洋环视四周,眉头深深皱起,说道:“我们这里缺个年纪大的人。”
郭凤祥叹道:“是啊,缺个能镇场子的老人家啊……”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江洋认真地看着郭凤祥手上的石膏道,“现在这个房间里,你是残疾人,阿淼只有八岁,王总今天发烧39度,病、残、幼都有了,再来个老头就能配成一套。”
林淼被江洋一提醒,不由震惊道:“我操,公司领导层已经难看成这个德性了吗?”
江洋得意笑道:“幸好还有我。”
“有你妈个鬼!”王梁道,“读个破中专夜校数学考48分!”
江洋立马怒骂道:“妈的王斌那个叛徒!”
林淼没法忍了,说道:“叔叔,你要实在接受不了,我提议散伙分行李,你先退股,你退完我师兄马上就退。”
郭凤祥和王梁异口同声:“滚。”
王梁搓了搓脸,略微冷静下来,沉着脸道:“这件事以后再跟你们慢慢算账,蛇无头不行,等这回的事情过去,接下来公司必须得选个董事长出来。”
林淼道:“我懂,现在我股份最多,我愿意胆气这份责任。”
“你闭嘴。”王梁黑着脸道,“要不是看在你爸和你师父的份上,老子刚才进门就先抽死你。”
林淼补充道:“我还有两个厅局级的师兄,请不要忽略他们。”
“闭嘴,我让你说话你再说。”王梁咬牙切齿。
恨啊……
谁能想到郭凤祥这死胖子下手的速度这么快,还有他那个小兔崽子师弟,以后就算人不在公司,但江洋手握2%的股份,负责公司的日常运转,要是等公司哪天壮大了,这仨货联起手来造反,到时候估计他家老头子都退休了,谁强谁弱,不是一眼就能看得分明?
江海房开,岂不是真要变成林国荣家的私产?
甚至有没有可能,林国荣已经被老彭买通了?
王梁越想越复杂,觉得这生意快做不下去了。
但是他好不容易等到省里的文件下来,东瓯市接下来马上就要迎来一范围的旧城改造,在这个节骨眼上,就算抛下林国荣自己单干,可自己的资金也吃不消啊。前有老彭不给活路,后有林国荣不给退路,老头子任期只剩三年,自己兜里一半多的钱是借的,还要还利息……、
病体未愈的王梁今天内心格外脆弱,一边脑补着老林在今天这件事中所扮演的角色,一边为自己的事业难以起步感到无比的悲哀,眼泪都差点要在眼眶里打转了。
敢问谁家的市长二公子,能混得比他更惨?
长久的沉默后,王梁做了个深呼吸。
不能认输!
就算要死,要是死在老彭的手里,怎么能死在这种地方?
看看这群货,都是些什么东西!——
一个死胖子:原新华社副社长二儿子,莫斯科大学政治经济学硕士;一个八岁小屁孩:东瓯市历史上最年轻的体制内员工,今年拿到了东瓯市历史上的好几个历史第一,上过央视国际频道,全国范围内略有名气,全市公认的神童;一个矮黑锉:但是睡到了东瓯市第一美女……
王梁沉默了片刻,内心深处,热泪滚滚而下。
老子特么招惹的都是些什么人呐……
有些事情,不仔细琢磨一下,真的都不知道自己该从何处开始绝望。
“竞标这件事,我有一个想法。”林淼很残忍地,突然打断了王梁内心的痛苦呻吟,连让他继剖析内心的机会都不给。
王梁瞥林淼一眼,很无力道:“我让你说话了吗?”
林淼道:“叔叔,恕我直言,这个想法我们三个人都已经知道了,只有你一个人不知道而已,虽然不能说你被架空了,但是时间紧张,星期五之前标书就要交上去,所以我师兄打电话叫你过来,并不是要和你商量的意思,主要就是通知一下,这是你身为江海房开硕果仅存的四个主要股东之一,应有的待遇和权利。”
王梁怒视林淼,林淼浑然不惧地继续道:“叔叔,你相信我,东瓯市的旧城改造,利润绝对不可能有想象中的那么高。”
他说这句话,其实是有事实依据的。
老彭和王梁两个人相斗,按理说历史上没有老彭的名字,那就应该是王梁胜出。可这里显然就出现另一个问题了——为什么历史上也没有王梁的名字?
林淼的亲身经历告诉他,东瓯市的房地产历史上,只有炒房团,却没有大开发商,而看现在的情形,其实早期跃跃欲试想插手这件事的人并不在少数,那么为什么全都夭折了呢?老彭失败,王梁又有王建新的支持,没理由不在东瓯市的历史上留一笔吧?可就是没有!
那么为什么会没有?
林淼纯粹地按自己的专业思路来分析,房地产生意要做大,一靠政策,二靠资金,王梁没能在东瓯市崛起,那就只能证明一件事,就是王建新离任后,新一任的领导并没有给他这个面子!也就是说,东瓯市自身的房地产开发,更多的应该是政府出力,或者是集体经济组织投入,而非个人资本投入。这样一来,便直接产生了三个政策导向的结果。
第一,不会耽误东瓯市的旧城改造计划,第二,能从中获利的人数会增加,第三,不至于搞出一家独大、尾大不掉,房地产企业反过来制约城市开发的情形。简而言之,牛书记走后,康政德在城市开发工作上的基本思路就是三条:房子要盖好,利益要均沾,严防资本乱入。
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十年之后东瓯市的小老板遍地都是,大老板却几乎消亡殆尽。而那些放弃制造业转头投资房地产的一时风云人物,更是各个都被搞得头破血流立场,无一幸免。可想而知,一手将东瓯市的经济,带向巅峰的康书记,绝对是个狠人呐!
以私营企业闻名的东瓯市,不允许出大资本家。
这就是林淼得出的结论。
感觉有点荒谬,但有时候,真相可能就是这么荒谬。
但这些话,林淼是没办法跟现在的王梁说的,南柯一梦,老爷爷指路这些歪招,只能对老林起作用,所以林淼能跟王梁讲的,就只有利益。
“叔叔,咱们来算笔账啊。”林淼道,“大罗镇2500亩地,算他只有三期工程,一期工程投资一个亿,回报率哪怕按30%算,跟抢银行都差不多了,工期至少两年,咱们挣回来3000万,贷款年利率算5%,借9000万两年还900万,最后咱们四个人到手净利润2100万,平均分一下,不算我舅舅,咱们平均每年净入300万,就算自己弄了点楼盘,大罗镇那种地方,收房租的,两室一厅的一个月撑死也就两三百块一间,基本可以忽略不计。等三期工程全部做完,大概得是七八年之后了,咱们每个人到手到底能有一千万。
我和我爸去年写书,我家一年收入大概是四百到五百万,以后稿费如果再涨,大概一年半时间能顶你七八年做房地产的收入。我现在就能纳闷,为什么我们要冒着生命危险去挣那么点小钱?把眼界放开一眼,我们那同样的现金去炒楼,不是挣钱更快吗?”
王梁被林淼说晕了:“你等等,你算算,我算算……”
之前总有一种错觉,感觉房地产大有前途,动辄就是几个亿、十几亿,几百亩、几千亩,格局宇内无敌的王梁,匆匆拿过床头柜上的纸笔,开始刷刷列算式。
几分钟后,王梁失魂落魄地把纸和笔一声,如丧考妣道:“怎么会这样?”
“思维定势了。”林淼道,“你们当时有个别人听我吹了太多次的牛逼,都觉得房地产要起飞,这是我的错。”
“不是。”王梁摇头道,“我是在想,老彭为什么也会犯这种错误?”
林淼沉默片刻,沉声道:“可能不是犯错误,是故意的。”
王梁问道:“什么故意?”
林淼道:“老彭的工厂之前是依赖走私才能发展得那么快,但现在根本就没有利润。既然没有利润,当然要改行做别的。以他的资金量,只要下狠心停掉几条生产线,就能有足够的资金参与大型地产项目。蚊子再小也是肉,况且一两千万的利润,对他一个人来说,也不算少了。还有就是一点,老彭要搞房地产,就必须有人在背后支持他。他家老头子明显就是要退休的人了,他现在敢对我们动这样的手脚,我猜他的赌注,应该不是押在他家老头子身上,而是押在其他人身上。”
“谁?”王梁问道。
“我不知道。”林淼道,但是我们可以反过来想一下,“王叔叔,你爸支持你做房地产,不应该只是想让你借东风挣点钱这么简单对吧?东瓯市发展好了,对他来说也是好事,是不是?”
王梁略微一顿,然后轻轻点了下头。
林淼道:“所以相同的道理,老彭把这件事做好了,他身后的人,当然也就是利益获得者。我猜老彭去省里活动,硬搞出现在必须竞标的场面,从头到尾都是计划好的。他一方面连续向我们施压,直接削弱江海房开的力量,想生造出江海房开在竞标资质上的硬伤,另一方面他又完全不阻止我们填补漏洞,说明他心底里,其实是盼着我们参加竞赛,这样他身后那个支持他的人,才有机会借题发作。”
郭凤祥听出点不一样的东西了,皱眉问道:“所以你觉得,这次大罗镇地块的开发,只是一个幌子,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江洋有点跟不上道:“谁是沛公?”
林淼和郭凤祥看着王梁。
梁王仰头看着天花板,半晌,突然长长叹出一句:“我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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