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半夜,一弯残月才升上来,清泠泠的月光被室内的外,乌木小案边,一个外方内圆的火盆散灼灼热量,黑色的木炭一块一块拥挤着,燃烧成暗红色,很象是玫瑰的颜色,偶尔“剥”一声,出干裂的炸响。
乌木几案上,香榧木棋盘疏疏落落布着几十个黑白棋子,两个纹对坐的人,看棋局的时候少,默然对视的时间多,天明就要分别,实在没有围棋休闲争胜之心。
谢道手指揉了揉下巴,说声:“失礼了。”解开颌下冠带,将漆纱冠搁在棋奁畔,说道:“路上秋风紧,带子系得紧,勒出了一道深痕。”
陈操之微笑看着谢道的男子髻,他在曹娥亭看过谢道一头丰盛的长,那时小婢柳絮正为改换回女子装束,陈操之说道:“英台兄还能再扮几回男子?”
谢道放低声音,不用鼻音浓重的洛阳腔说话,声若箫管,宛转低沉,说道:“待你来了建康,我依然男装来见你。”
陈操之心道:“建乌衣巷,王、谢两家毗邻,我去拜访谢玄,表兄祝英台就会出现吗?”说道:“我一时去了建康,我伯父与从兄在建康,也知入籍之事到底如何了?”
谢道道:“桓大司马提议十八州大中正联合品议六大寒门入士籍之事,应是嘉宾之谋,嘉宾眼高于顶,能让他这么赏识你、真心助你,子重真了不得,你这次虽然去不了,京中人士会对你更好奇、更有期待,钱唐陈氏入士籍之事也不见就毫无希望。”
陈操之道:“在也无法可想只有等待。
”
谢道轻叹一声:“本来我氏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可是现在我四叔父兵败革职,如何处置尚不知道,陈留谢氏的根基豫州肯定是保不住了桓大司马有点借刀杀人的意思啊,这豫州还要落到他手里。”
陈操之道:“安石公既已出山。谢氏就东山再起。在下最敬服安石公。在山为大隐、出世为名臣。”
谢道莞尔笑:“子重只匆匆见过我三叔父一面。平日只是耳闻。就这么敬服我三叔父?”
陈操之道:“英台兄、幼度兄都大才。教导他们地叔父自然是让人高山仰止了。”
谢道认真地看着陈操之。道:“子重怎么觉得你这话有奉承地味道。我不喜欢。”
陈操之淡淡道:“我只说实话。难道英台兄认为安石公当不得此誉?”
谢道道:“当得。”
陈操之道:“那不就对了。”
谢道一笑,忽问:“子重,陆纳之子病故你知晓的?”
陈操之道:“是长康、仙民这次来这里我才得知的,我从兄陈尚前去吊了。”
谢道迟了一下问:“我弟谢玄这次来可曾对你说过一些什?”问这话时脸色不见有异,声音微颤。
陈操之道:“问了几句,我说英台兄要与我终生为友,别无其他。”
谢道“嗯”了一声,低眉垂睫,摩挲手中一枚莹润的玉石棋子晌抬眼问:“子重,我不是什么英台兄,我终归还是女子,我要嫁作他人妇就不可能与你终生为,要与你终生为友就不能嫁作他人妇两难。”
陈操之无语了。
谢道嫣然一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感慨一下身为女子有个知心友人亦不可得,所以我自幼喜扮男装。”
陈操之道:“若有可能会来拜访你的,现在让我为你吹一支曲。”
谢道欣喜道:“固所愿尔。”
陈操之做事一向有条不紊,说道:“这棋不下了,我毫无志。”先收拾棋子。
谢道展颜一笑,也来帮着收拾棋子入棋奁,手指与陈操之的手背触了一下,陈操之的手温暖,而她的手指如玉石棋子一般温凉
陈操之浑若不觉,说道:“且让月色入户。”吹熄了雁鱼灯,起身走到窗前,将木窗开启,清冷的月光顿时倾泻进来,在地板上铺展成斜斜的一片,仿佛从远处明圣湖裁下来的一方水,就这样不流不淌地浮在房间里。
陈操之取出柯亭笛,整个人沐浴在月光下,碧绿的柯亭笛散柔和光泽,陈操之执箫之手也莹白如玉,手指微微弹动了几下,上身稍往前倾,美妙的箫音就清泉细流一般汨汨而出
火盆那玫瑰红的炭火在四壁幽暗和月光中默默绽放,前仆后继地燃烧并且冷寂,谢道坐在火盆边,守护着这温暖的炭火,听着悠悠缭绕的箫音,时光静止,或倒流,一切逝去的美好可以重来,鼻间仿佛嗅到花木草叶的清香,这一刻,谢道就竟想着就这样坐到地老
箫声响起时,外间的辩难声、喝彩声一时间都静了下来,谢玄、徐邈、顾恺之各自端坐,侧耳倾听,感觉有清新可喜的气息随着吹箫人手指的按捺而不断涌现,在这样的静夜听到这样的曲子,让人感觉人生真是美好,好象从现在起直接跨过冬季、迎来了花繁树茂的春天,种种情感都是如此的美好。
箫声止了,外间的顾恺之率先大赞道:“子重,此曲绝妙,全无往日的感伤,只是一派清新可喜,此曲何名?”
陈操之将柯亭笛搁在小案木盒中,看着谢道,答道:“曲名《春常在》。”
谢道“嗯”了一声,心中异常感动,春常在,春常在,这是陈操之的心胸
陈操之起身端鱼到外间取火,谢道从木盒里取出柯笛亭,凉凉的箫管已经触摸不到陈操之的温暖,却见吹口有亮亮的湿痕,那是陈操之吹箫时留下的唾痕尚未拭净。
谢道有点愣,执着柯笛慢慢靠近自己的唇,忽然眼睛眯起、梨涡乍现,笑意蓬勃,嘬起唇隔着半尺远朝柯亭笛吹口猛吹了一口气,柯亭笛自然是无声无息,谢道脸却红了,仿佛离得这么近朝陈操之嘴唇吹气一般……
这一夜剩的时间是顾恺之的得意之时,方才听了陈操之的曲子,精神大振,用他的顾生咏吟诗不绝。
陈操之与谢道都到外为顾恺之喝彩,小婵为众人送来烫热的酒:u和甜糕。
众人聚,不觉东方之既白。
用罢早餐,谢道、谢玄便拜别陈母氏,要上路赴建康了,陈母李氏殷殷叮嘱日后有暇一定再来陈家坞。
临行时,谢道忽道:“还有一物差点忘了送给子重。”从车厢里取出两册薄薄的碑贴,递给陈操之道:“子重,这是曹娥祠淳所的曹娥碑拓本,这是王右军写的曹娥碑拓本,你曾说秋日会与我一道去溪对岸曹娥祠亲手制拓本,后来我知道你不能来,而我又要去建康,月初时就独自过>溪拓了两贴带来给你。”
陈操之与徐邈、顾恺之送谢弟过了小松林,谢道道:“子重、仙民、长康,莫要再送,就此别过。”
陈操之道谢道不想让徐邈、顾恺之知道她的真实身份,若送到枫林渡口,见到谢氏入京的船队,人多口杂,她这个祝英台岂不就露馅了。
顾恺之道:“今日离别不似往日那般惆怅,只因听了子重的妙曲《春常在》,觉得我辈风华正茂,离别是为了下次重逢,不必太感伤。”
陈操之微笑道:“长康说得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
陈操之三人目送谢道、谢玄乘车离去,人缓步回陈家坞,却见刘尚值大踏步而来,问:“英台兄呢?”
顾恺之摇头笑道:“尚值兄,昨日不来,今日才来,英台兄已经走远了。”
刘尚值道:“走得不远,那我赶上去道个别。”
陈操之道:“不必去道别了,走远了,来,我们一道欣赏王右军的曹娥碑。”心道:“谢道现在定是在车上洗去脸上的粉,重梳髻,回归女妆,尚值赶过去,叫她如何好相见”
……
这日夜里,陈操之照例陪母亲说一会话,吹曲子给母亲听,母亲对《春常在》无甚感触,只喜《忆故人》和《青莲曲》。
陈操之这些日子都是睡在母亲卧室的外间,这夜子时披衣去内室看望母亲睡得是否安稳时,见母亲醒着
陈母李氏夜里大多数间都是醒着,见到儿子来就闭上眼睛装作睡得香,这回睁眼道:“丑儿,取一颗山楂丸来。”
陈母李氏慢慢咀嚼山楂丸,将暖炉递给儿子,说道:“抱着暖炉,娘有话对你说。”便说了要让小侍候他的事。
陈操之赧然摇头道:“儿不需小婵侍寝,儿还小哪,若有好人家还是把小婵姐姐嫁出去的好。”
陈母李氏道:“莫推托,这事就这么说定了。”
陈操之急道:“娘,你老人家现在身体欠安,儿子别的都不想,只想娘身体好一些”
陈母李氏道:“那好,那你答应娘,要好好待小婵,把她留在身边有小婵照顾你,娘也就放心了。”
陈操之只好道:“好,我听娘的话,娘好好休息,莫要多想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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