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之奇此言,张孝起当然明白其深意为何。哪怕,这弹劾看上去显得颇为荒诞,而且就算真的送到了朝廷那里,以着朝廷现在的情况大概也不会对陈凯如何,也不能对陈凯如何,但是有了这份弹章在,就总能让人投鼠忌器一些。无论是陈凯,还是郑氏集团,亦或是其他明军。
张孝起心领神会,这份弹章的内容很快就流传了出去,与此同时,郭之奇连夜启程赶往恩平县去寻王兴——连城璧一死,王兴那边就更需要他抓紧时间联络起来,才能保证这一臂助不至流失。
消息,从张孝起的高廉雷琼四府巡抚衙门中传了出去,如风一般向着广东地面儿传播开来。
粤西文官集团与陈凯之间的不睦是两广官场上的人所共知的事情,但是双方不和归不和,哪怕是当面锣对面鼓的不给对方面子的事情也有,可是却从来没有过向朝廷弹劾对方过的,而且弹劾的理由竟然还会是这么奇怪的。
驻防高州府的张月和郭登第二人首当其冲,尴尬、疑惑、不安,总而言之是没有一种能够算是正面的感触因此出现。
此二人,一个驻扎石城县,一个驻扎神电卫,一西一东,间隔是整个高州府的中部地区,但却不约而同的加强了防卫等级,并且向高州府城和邻近的府县派出了细作,以备不测。
他们,确实正在与李建捷、郝尚久和马宝联络着,虽说还没有到李光恩那般直接投效的地步,但是这些家伙本就都是李成栋的旧部,比之分散各处,他们自然也更愿意在狡诈多智且财大气粗的陈凯那里抱团取暖。尤其是那张月,当年和李建捷、李元泰一起逃出广州城的,曾亲眼见识过陈凯的手段,早前是清军看得紧了,不敢轻举妄动,现今既然也融不进粤西明军的圈子,不如早做打算。
高州府的众人闻讯各怀鬼胎,消息迅速的向着广东腹地扩散,很快就传到了陈凯的耳朵里。对此,陈凯并没有太过在意,该做什么继续做什么,就连通过李建捷和马宝与张月、郭登第二人的联络也没有就此停止,全然是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
“弹劾我?在朝廷眼里我是郑氏集团的人,说我吞并友军,不就是在提醒当朝诸公警惕郑氏集团的急剧扩张的吗?听了这消息该挠头的不是我,应该是郑氏集团才是。”
提起笔,陈凯将这份弹劾的风传写下,直接派人送到了福州的招讨大将军府。这时候,郑成功正在城外的大营里巡视新建营头的情况,如董酉姑、郑经这样的妻儿倒是在家,但却并没有资格拆开陈凯写给郑成功的私信。
郑经还在做着功课,布置功课的冯澄世则仍在自家的书房里准备明日的教案。最近的这段时间,随着他在郑经的老师的位置上越坐越稳,原本跌入谷底的人望也在稳步提升,尤其是在郑成功设立六官之后,郑氏集团内部的一些人更是对郑经这个继承人抱有了更多的期寄,使得冯澄世也自然而然的出现了水涨船高的迹象。
外间,风风火火的跑了回来,冯锡范临了书房,却立刻停了下来,舒缓了呼吸,也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把那股子急急忙忙的劲儿过去了,他才踏着轻缓的步子敲开了书房的房门。
“父亲大人,孩儿听说,陈凯派去南赣的那些人都是受一个叫做天地会的组织约束的。”
随着南赣地区的收复,天地会的存在便不可避免的暴露在了有心人的眼里。现阶段,知晓这些存在的其实也并不算太多,而冯锡范从其他途径也听闻了一些,只是具体内容极少,无非是只言片语罢了。
如猴儿献宝似的,冯锡范将他打探到这个秘密告知了冯澄世,结果冯澄世对此却是不以为意,只说是已然知道了,就继续忙着明日授课的事情。
“父亲大人,您说,这天地会,陈凯到底是个什么心思?”
心思,这个话题听在耳中,冯澄世却不由得抬起了头来:“大概是又一个阉党吧。”
“阉党?”以着冯锡范的年岁,对于阉党更多的还是来源于他的父亲的话语之中。此番听得这个词来,记忆开始回流,随后更是猛的一惊:“他是奔着日后的内阁首辅大臣去的?可是,他连个功名都没有,怎么入阁?”
这话说出口来,冯锡范立刻就意识到了他的错误。今时不同往日,承平时也有非庶吉士入阁的例子,现今的朝堂之上,庶吉士更是成为了稀罕物。规矩,本就是人定的,若是大明中兴,以着陈凯的功勋完全可以无视科举功名。甚至就算是物议纷纷,天子为了拉拢如此能臣,以牵制必然做大的藩镇也一定会赐予陈凯以足够入阁的功名,这本就不是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冯锡范如斯,冯澄世抬头看了一眼,当然也明白了其子的恍然大悟,便没有继续解释这个。但是,在他看来,这天地会恐怕是还有另一层深意,却是冯锡范未必能够看得出来的。
“陈凯在打造他自己的阉党,不光是为了日后的朝堂能够抢占身位,在国姓这里,只怕也是在扩大自身势力的。”
这,本就是同时存在的。依照冯澄世所见,陈凯在行政口的力量的提升,在朝堂、在郑氏集团都是受益的。朝堂的内阁首辅大臣,这是明朝读书人的最高理想,而在郑氏集团内部,陈凯现在仍旧是二号人物,未必没有心思在郑成功百年之后与郑经争上一争。
“不出意外的话,陈凯接下来会尝试着将更多的天地会会员任命到地方的官职上面,同时拉拢更多的官员入会。国姓设立六官以集中权利的今天,这是他最好的办法。”
有句话,叫做只有对手才是真正彼此了解的。自从被任命管军器局以来,冯澄世就不可避免的出现了与陈凯之间的隔阂。如今,这份隔阂早已变成了敌对的态度,是故当陈凯的每一个动作呈现在他的面前,他都会不断的解读着。如此番,亲眼看着陈凯拿下南赣,成为了那一个尾大不掉,亲眼看着郑成功的加强集权,又亲眼看着陈凯的天地会布局,冯澄世预估着未来的同时,也在思考着日后该当如何与陈凯较量,乐此不疲。
“锡范,你知道阉党最大的弱点是什么吗?”
“父亲大人的意思是……”
“对,阉党的强大是源于悊皇帝对魏忠贤的宠信,等到悊皇帝驾崩,等到烈皇即位,魏忠贤身死,阉党亦是土崩瓦解。同理,只要陈凯没有了靠山,他和他的天地会也就不足为虑了。”
这一点,放在冯锡范的眼中显然依旧存在了。旁的不说,郑成功设立六官本就已经削弱了陈凯的实力,这是毋庸置疑的。那么也就是说,陈凯的靠山郑成功日后未必会继续力挺着他在朝堂上纵横拼杀,那么陈凯的天地会势力再强,也同样是难逃阉党的结局了。
六官制度的确立,对于郑氏集团存在着深刻的影响。陈凯是首当其冲的,其他人也无不是会受到或重或轻的影响。这一制度在清廷细作的打探之下也很快就传到了那些原本的福建官员、大帅们的耳中。
永历八年,明军对福建的大反攻使得清廷几乎是彻底被驱逐出了福建大地。沦陷一省,按道理来说清廷是必然要治罪的,但是一方面战事尚未结束,福建清军依旧控制着一些关隘以威胁明军控制的府县,另一方面随着刘清泰、佟国器的一波又一波的信使来往于衢州与北京之间,朝中权贵对于福建文武的喊打喊杀的调门也越来越低,到了后来更是有不少人提出来福建之失,源于天灾,并非人祸,不如让他们戴罪立功云云。
伴随着调门降低的是贿赂的提升,招抚银回扣和借着招抚银名义盘剥的民脂民膏在这一过程中不断的充实着亲贵们的库房。
首先解套的便是福建提督杨名高、右路总兵施福等那一批转进江西的武将,原因很现实,因为清廷需要用他们防御江西与福建之间的那些隘口,防止福建明军攻入江西。接下来,刘清泰没能守住建宁府,还把仙霞关给弄丢了,自然是革职回京等待处置,倒是那佟国器,佟家毕竟是底蕴深厚,巡抚没得做了,但是在军前效力,戴罪立功还是有的。等到这两批大人物们暂且定下了处置,剩下的布政使周亮工,以及以下的知府、知县们也基本上都解了套了。大部分是革职回乡,剩下的也有跟着佟国器、周亮工军前效力的。
这样的处置,说起来并非是顺治所乐于看到的,但是清初政治,议政王会议的权威犹在,亲贵们的意见是这般,他也不好为了几个奴才跟那些买卖公道、童叟无欺的亲贵们对着干,这样不符合君臣之间、八旗内部的默契。
这已经是永历九年年底的事情了,结果没等几个月下来,南赣也丢了,那些亲贵们又对南赣的文武们喊打喊杀了起来,这一次却是调门一浪高过一浪,仿佛是不把南赣文武都杀光了便不足以平民愤的。
“还有苏克萨哈那个狗奴才,带着那么多的满洲八旗,结果竟然被陈凯击败了,他是吃屎长大的吗?这等废物,还留着干什么!”
记得先前的常德之战,苏克萨哈凭着优异的表现获得了八旗亲贵们的一致好评。奈何官场上从来都是那么现实,胜利者是英雄,失败者自然是狗熊,除非背景深厚、欺上瞒下的手段达到了足以颠倒黑白的程度,否则一夜之间跌落神坛的事情是从来没少过的。
苏克萨哈如今尚在吉安府城主持军务,但是照着现在看来,仕途上已经是完蛋了,除非他能够戴罪立功,但是照着现在的状况,只怕是未必能够轻易达成的了。
“奴才以为,内大臣章佳*达素乃是曾追随先帝的悍将,足堪大用!”
满洲镶黄旗的达素当年是与鳌拜一起给皇太极做侍卫,二人相交莫逆。这些年,鳌拜凭着当年对多尔衮亮刀子的忠勇迅速攀升,成为了顺治最亲近的重臣。在官途上,达素显然要比他坎坷很多,但是鳌拜并没有忘记这个老同僚,此番损失了那么多的满洲八旗,苏克萨哈是必然要被调回来治罪的,倒是接替苏克萨哈的人选上,由于洪承畴建议设立南昌驻防八旗,现在八旗内部反倒是你争我夺了起来。
亲贵重臣们先后提出了几个人选,到了最后,鳌拜直接将达素提了出来,比之其他人,尤其是之前有人提议让已经在即将抵达浙江的伊尔德转道南昌显然是不够看的。但是,这事情上面既然出现了胶着,那么顺治的决定权反倒就会变得更大了起来。
“伊尔德继续南下吧,天知道海寇会不会继续攻打浙江,这时候不宜轻动。至于南昌驻防八旗的安南将军,就让达素去吧。”
快刀斩乱麻的解决了当前的问题,剩下的就交由亲贵重臣,以及朝中的官员去做。退了朝,顺治便直接赶回后宫,那个前不久才被纳入宫中的董鄂氏早已奉旨在御书房等候。
这位董鄂氏,因其父鄂硕常年在江南为官,使得其人自幼受到江南汉族文化的影响和熏染。天资聪慧,好读史书,精书法,有一种独特的风韵温柔而善解人意的娴静气质美,而且悟性极高,这在清初的满洲世家女子之中可谓是寥若晨星,只一眼就被顺治引为知音而宠爱倍加。
此刻佳人在侧,顺治与其畅谈了一番,旋即便重新投入到了批阅奏折的工作之中。值此时,董鄂氏在旁服侍,但却不去看那些奏折一眼。就这样一直到了顺治翻过了一份前福建巡抚佟国器发来的奏折,觉着有趣儿,便叫来了董鄂氏共阅。
“后宫不得干政,这是祖宗的规矩。”
董鄂氏跪倒在地,顺治也是无计可施,只得由着她,自行回到了那份有趣儿的奏折之中。
“……奴才所见,海寇擅设者名为六官,实为六部,其篡伪朝自立之心昭然若揭。而六官设立,逆贼陈凯势力必然大削。届时,陈逆必与海寇决裂,一如李逆之于孙逆无二……”
“但愿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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