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神医听到外面的喧嚣声,不高兴地穿衣走出帐篷,与龙军将士们一起向西北方的绝巅望去,淡淡的晨曦中,金鹏堡正在燃烧,像一颗闪烁的星辰,只是稍大一些。
“龙王,肯定是龙王放的火。”铁玲珑兴奋地叫道,好几天没见着龙王,她跟所有人一样心焦如焚。
孙神医以手掩口,打了一个哈欠,“干嘛要烧掉金鹏堡,留着当龙王的宫殿岂不是更好?”
“重要的不是金鹏堡和宫殿,是龙王还活得好好的。”铁玲珑双手合什,默默祷念。
孙神医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初南屏,从那张俊美的面孔上读出一点异样,笑着摇摇头,睡意全消,“龙王这是要提前夺下金鹏堡吗?那可太好了,我早就想回北城,这把老骨头快被军营折腾得散架了,唉。”
孙神医发出与罗宁茶同样的叹息,离自己温暖舒适的家不过小半日路程,却不能靠近一步,令他倍生伤感。
金鹏堡与晓月堂,只要这两家还存在,孙神绝不敢离开龙军营地半步。
跟他一样托庇于军营里的韩无仙也走了出来,遥望远处淡淡的火光,笑容显得有些僵硬,“这是晓月堂放的火。”
“这你都能看得出来?晓月堂的火有什么特别之处吗?”铁玲珑不太服气。
“火都是一样的,不过龙王胜券在握,放这把火有什么意义呢?”韩无仙转向孙神医,“这都是你的功劳。”
孙神医吓了一跳,“跟我有什么关系?”
“正是在你的帮助下,荷女弄明白女蛊的秘密,从而吸取了韩萱的功力,自以为能与独步王相提并论,所以才敢火烧金鹏堡。”
孙神医摇头摆手,“韩堂主太高看我了,我哪有那么厉害?在晓月堂的时候被她们逼着造了几付药丸而已,那两个女蛊刚送来我就逃走了,还没来得及研究呢。十公子……上官如能证明。”
孙神医心中惴惴,他的确是因为不想替晓月堂制造女蛊才逃跑的,可是在那之前已经取得一些进展,没准对晓月堂真有巨大的帮助。
韩无仙笑得越发温柔甜美,“荷女会亲自感谢你的,你的老骨头用处还不小呢。”
孙神医目瞪口呆,好一会才喃喃自语:“我都做了什么……”
荷女知道孙神医做了什么。
正如韩无仙所料,孙神医的用处超出他自己的想象,他逃走之前,已经为晓月堂积累了足够多的资料,在荷女与数名弟子的努力下,她们终于弄清了女蛊的大致原理:持续不断给当事人下毒,与此同时以特致的药物防止毒性发作,就像一座堤坝,不停地蓄水,不停地增高坝体。
至于蓄什么样的水,则有多种多样的选择,上官少敏的身体成为一件杀人的武器,韩萱积蓄的却是大量内力,后者比前者难度更大,需要的时间也更长。
对任何人来说修炼内功都是一个艰难的逆行之道,经常是前进十步后退九步,像顾氏的合和劲,退步还要更多,都是怕身体承受不住,导致走火入魔。
用别人的身体修炼内功却不存在这种担忧,韩萱多年苦练,从未成为高手,因为她的经脉大都被封闭,真气不受节制地增长,自己却基本用不上。
女蛊的这一用途是韩无仙的创举,对此非常得意,花了不少时间寻找合适的婴儿,失败数十次才得到韩萱,怕引起堂内弟子的怀疑,特意将很小的女蛊送到遥远的西域边缘地带,派自己最信任的人每年去传授武功。
韩萱不明所以地修炼内功,有进无退,真气积蓄的速度是常人的十倍以上。
韩无仙这些年来也一直在服食药物,以强化自己的经脉,就等着有朝一日从女蛊那里摘取累累硕果,一夜之间令内功暴增。
孙神医基本上查明了真相,只是对具体制作过程以及最后的吸取方法没有弄清楚。
荷女查阅大量晓月堂秘籍,终于找到摘果的手段,但她没时间再像韩无仙那样服药强化经脉,于是另辟蹊径,不是一次而是多次从韩萱体内吸取真气。
这是一条危险重重的道路,每次吸气对荷女来说都是一种剧烈的折磨,通常要花几十倍的时间降伏外来的真气。
韩萱却感到日渐轻松,因此非常感谢荷女,以为她对自己“很好”。
荷女缓慢吸气的法子的确救了她一命,如果落在韩无仙手里,用不上一个时辰韩萱积蓄的真气就会被吸光,经脉即刻崩毁,人自然也活不下去。
晓月堂内功与金鹏堡系出同源,跟荷女的无道神功没有太大的冲突,她每隔六七天吸取一次,内功随之迅速增加,终于达到散功的阶段。
无道神功见效奇快,但它也和其它门派的内功一样,需要解决走火入魔的威胁,没有采取步步为营的稳妥方法,而是将修炼过程中的危险攒在一起,在功力强大到一定程度时,以散功的方式将其清除。
从韩萱体内吸走六七成真气之后,荷女的无道神功已经积攒太多走火入魔的危险,必须立刻散功。
散功时期的荷女与普通人无异,随便一名刀客都能轻易杀死她,晓月堂御众师不相信任何人,因此采取极端手段以掩人耳目:心腹之人韩芬被“送”到龙王身边,还剩下少量真气的韩萱则任由韩无仙抢走,制造出不怕偷袭的假象。
除了敌人,荷女同样提防自己人,尤其是与晓月堂结盟的野马。
她得给那个目光敏锐的独臂杀手一点重要事情做,于是将死人经“倾囊相授”。
上官鸿也因此受益,而且每隔一段时间从荷女手里领走几枚丹药,他从来不知道那个荷女只是易容过的晓月堂弟子。
晓月堂与得意楼的弟子们专心修炼御众师无私献出的神奇剑法,为了提升功力而在璧玉城内大开杀戒,自然忽略了荷女的动向。
荷女不担心有弟子强过自己,她只传授自己认为正确的死人经,并且隐瞒了最重要的一小部分注解,她相信,等到散功结束,拥有全新无道神功与完整死人经剑法的她,仍是最强者,甚至强过那个冷傲的龙王。
就是他,非要将荷女找出来,结果让韩无仙提前发现散功的真相。
荷女使出当年独步王也用过的一招,通过韩芬声称一个月之后才肯见龙王,其实她的散功只剩下不到十天。
这是最难熬的十天,荷女几乎每天都要转移两三次,躲避金鹏堡的耳目,也在躲避野马等人,被韩芬重新带回来的韩萱成为她身边唯一的保护者。
韩萱对女蛊一无所知,她只了解一件事:荷女是好人,帮助她减轻痛苦,而且是好朋友韩芬全心效忠的主人。
荷女重新体验了普通人的生活,从前如同自家庭院的璧玉城,现在却是荆棘遍布的丛林,低矮的院墙与房屋又成为无法逾越的障碍,走在杂乱的小巷里,她第一次发现自己对南城其实一点都不熟悉。
还有手中的剑,曾经像是身体一部分,如同手指一般灵活顺从,突然间露出原形——那两斤多一点的重量竟然如此沉甸甸,荷女不得不将它交给韩萱携带。
她终于明白木老头所谓的“自由”是什么意思,那个老魔头勤学武功完全是为了不受束缚,一旦功力丧失,他只能在龙王面前低头,接受条件苛刻的保护,一下子从广阔无边的世界退到狭小的“监狱”里面。
她也明白了金鹏堡神殿前那块石碑所想表达的含义,“六道轮回杀之不尽”,下令刻下这八个字的人在感慨生命有限而武道无穷。
暂时失去全部功力的荷女开始变得像是一名哲人,回想半生的经历,冷静地看出武功对自己的巨大影响,那个叫遥奴的尖脸少年则成为一段模糊而可笑的回忆。
那样一个陌生而自私的人,竟然成为她与龙王之间难以克服的障碍,荷女明知这是死人经的效果,作为普通人的她还是感到不可思议。
若干次,她想直接去找龙王,告诉他:“你是我唯一信任的人,保护我吧。”
但她做不到,在她与龙王之间,遥奴消失了,却多出来成群的杀手与刀客,这些人正像猎狗一样到处嗅闻,一丁点的晓月堂气息也会招来杀身之祸。
散功将要结束的那天晚上,荷女坐在一间冰冷的屋子里,悲哀地发现,她就要重获“自由”,与此同时,一块回到她心里的还有遥奴,化身为小小的魔鬼,继续怂恿她憎恨龙王。
尖脸少年临死前曾对欢奴说:“你逃不掉的,我在地狱里等着你。”
如果荷女知道这句诅咒,她可能会生出更强烈的宿命感。
韩萱守在简陋的炉子边烤火,不时走到门口向外张望,易容后的面孔更显粗糙。
荷女看着她,第一股真气陡然恢复运转。
荷女觉得自己重生了,她仍记得这些天来的每一个想法与念头,却像一名严厉的教书先生一样,将它们视为学生交上来的拙劣文章,毫不留情地一一投入火炉。
为了纪念这次“重生”,她要做一件与晓月堂风格完全不符的事情:公开向金鹏堡发起报复行动,直接挑战独步王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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