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确实是一场意外。
有个兵在距离地面二十来米的地方,努力去踩一块岩石,结果脚下打滑,整个人狠狠地撞在了凸起的岩壁上,人被撞得一懵,抓住绳索的手给松开了,人直接掉落下去。
在滚了两圈后,人意识到危险,努力减缓下坠的速度。
幸运的是,他在一段时间抓住着了绳索。
这一抓,缓冲了一定的下坠力,虽然没有改变他掉落在地的结局,但确实把他从死亡边缘拉了一把。
事情发生的很快,就在他附近做攀岩训练的战士,在意识到不对劲时,他已经滑出去十余米。
过于紧急的突发事件,以至于,谁也没法帮到他。
等彻底反应过来时,那个兵已经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
“顾荣!”
“荣子!”
“小顾!”
每个人都在叫他的名字,同样,每双肉眼都能清晰看到,鲜血慢慢染红了他的脸颊。
墨上筠听到动静,收了笔记本,然后走到了悬崖边,太高,一眼看去,摔倒在地的人渺小不堪,一抹鲜红的颜色有些刺眼。
没有愣住,墨上筠看了几眼,就让下面的人做紧急救护,同时打电话叫人来治疗。
二连的人手忙脚乱。
没有随行军医,但有以防紧急情况准备的医疗用品,有的去拿医药箱;有的去抬担架;有的跑去看顾荣的情况;还在悬崖中间的人,在墨上筠的命令下放慢节奏,慢慢地爬上山崖或是爬下山崖……
墨上筠冷静的指挥。
可,没有人知道,她在听到顾荣还在喘气后,才真正冷静下来。
在此之前,她几乎是下意识做的指挥。
……
顾荣的情况比较严重,摔了腿、磕了头,身上多处撞伤,暂时陷入昏迷中。
墨上筠打电话给了军区医院,医院有救护车往这边赶,而二连用担架抬着人往基地跑,节省了一定的时间,不到二十分钟就跟救护车相遇了。
墨上筠暂停了二连的训练,将其交给张政来管,然后就跟黎凉和另一个兵一起上了救护车。
在路上,墨上筠跟朗衍打了个电话,说明了下情况。
朗衍听完,沉默了半响。
“人,没大问题吧?”问这话时,朗衍紧张到手心都在冒汗。
“不知道,”墨上筠看了眼担架上的人,疼得清醒过来,正迷茫的睁着眼,于是她想了想,给了一个自认为很安心的回答,“应该不会变成植物人。”
朗衍:“……”
黎凉和另一个兵:“……”
如果真的变成植物人,那就是一很大的问题了。
他们的副连,心还是一如既往的大。
朗衍被她哽了一下,才慢吞吞道:“……那问题应该不大。”
“嗯。”
“你不是取消攀岩训练了吗,怎么又去了?”朗衍不明所以地问。
墨上筠顿了顿,道:“临时改了主意。”
黎凉和另一个兵听不到朗衍的话,可听到墨上筠的回答,也能大概猜到她和朗衍在说什么。
临时改了主意。
轻描淡写的把罪责揽到自己身上。
那个兵沉不住气,起身就想凑近跟朗衍解释,可黎凉却拧着眉,拉了拉那个兵的胳膊,让他又坐了回去。
那个兵不甘心地看着他,可黎凉只是摇头,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这个时候,他们冒冒失失的冲上去解释,有种帮墨上筠打掩护的意思。
谁不知道二连的兵都帮着墨上筠?
谁不知道二连的兵都懈怠于训练?
如此急切的解释,更有弄虚作假的嫌疑。
不过,到时候朗衍和指导员肯定会去找二连其他人问清楚情况的,有一两个说是他们自己的意思,但集体的回答都一样,那就不是墨上筠的问题了。
法不责众。
只要把罪过揽在二连所有人身上,上面应该不会对墨上筠过于追究。
没有多说,墨上筠跟朗衍挂了电话。
带上手机,是为了以防万一,但她忘了充电,带出来时电量标志就红了,眼下连续打了几通电话,还没到医院,就已经自动关机。
墨上筠干脆收了手机,专心观察着顾荣的伤势情况。
*
军区医院。
顾荣已经清醒,被军医判断成轻微脑震荡,脑子没有大的问题,而身上其他都是外伤。
所以——
医院不是很重视。
医生大致了解了下顾荣的伤势,然后就把他送去照了个片子,大脑确定只是轻微脑震荡,没有大的问题,就是左腿摔断骨折,需要好好养伤。
先是将他的左腿打上石膏固定好,再简单处理了下他身上的外伤,医生就轻描淡写地让人去双人病房里挂吊针了。
让黎凉和另一个兵郁闷的是,连个担架都没给他们,顾荣是他们扶着、一瘸一拐地去病房的。
给顾荣打针的护士小姐是个军迷,对顾荣同志表示一定的热情和关心,问题是,怕是过于激动,手都在抖,一边安慰着顾荣,一边扎错了两针,于是整个人紧张的不得了,使劲朝顾荣道歉。
“我来吧。”
拍了拍护士的肩膀,墨上筠把她手里的针给拿了过去。
“啊?”护士小姐错愕地看着她。
墨上筠没理睬她。
在几双眼睛的关注下,她把顾荣左手上的压脉带解开,然后拿起他的右手,动作很熟稔地绑好,等血脉明显一点后,用棉签把血管那块擦了擦,动作很稳地把输液针刺进血管,血很快便从输液针进入。
然后,墨上筠看了护士一眼。
护士顿了下才反应过来,连忙把无菌纱布和输液胶带递了过来。
墨上筠本想让她来接手的,可看她都将东西递过来了,便把无菌纱布和输液胶带接过来,顺利完成后面的步骤。
呆呆的看着她,护士脸上满是佩服。
这年头的军官,还会学习怎么给人注射啊?
“墨副连,你全能啊。”黎凉也不由得在旁感慨一句。
墨上筠把最后的输液胶带贴上,然后淡淡地回道:“刚学的。”
病房内众人:“……”
“刚学的”,意思是,第一次给人注射吗?
四人神色各异,但都没掩饰掉内心满满的佩服。
顾荣颇为诡异地看了墨上筠一眼,内心忽然有那么点儿后怕。
一个专业护士,一个副连长,他肯定会选择前者的。
偏偏墨上筠刚刚手法如此熟稔,让他相信墨上筠绝对是经验丰富的老手……所以,他刚刚特别安心。
打心底觉得,她能够一次成功。
没想到,真正的现实,能让他开始质疑自己的直觉。
“你你你,你太厉害了。”护士紧张又惊叹,说话都结巴起来。
“还好。”
墨上筠心不在焉地回答。
然而,听到她的话,护士却更钦佩了。
她刚学习给人注射的时候,笨手笨脚的,学了好些天才能扎准呢。
这人一次就……
想到自己是专业的,却因为紧张两次失手,难免有些窘迫。
“你们俩在这里守着。”
墨上筠看了杵在旁边的两人,吩咐了一句。
两人立即点头。
墨上筠出了病房的门。
她去找了刚给顾荣治疗的医生,询问了下顾荣的具体情况。
主要的,是腿伤。
骨折,不算严重,但也打了石膏,之后还需要休养和复健,整体的时间更长。
也就是说,作为四个名额之一的顾荣,在这种情况下,必须选择退出。
“墨连长,你们侦察营的训练不能急,我建议他好好养伤,希望你们也能让他安心养伤。”主治医生说的有些强硬。
显然,在他的固有印象里,他们部队的训练就是“不要命”,而他一切以病人为先。
墨上筠没跟他争执,甚至很能理解。
军区医院,军人训练中受伤很常见,倒是在任务中受伤的事少见,医生在医院里待久了,早已习惯,当然也会有人觉得,让战士进医院,是长官的问题。
换句话说,他们的这种“认为”,也是事实。
跟他道了声谢,墨上筠没多打扰,离开了。
没有直接回顾荣病房,墨上筠找人要了个充电器,充了十来分钟的电后,就在走廊给朗衍打了个电话。
她说了下顾荣养伤的时间。
朗衍马上想到了三月考核和……四月集训。
顾荣可是他们连里的神枪手,按照他的能力,四月集训是完全能够参加的,这时候若是出了事……
“养伤最重要,考核和集训的事,耽误了就耽误了,没办法,”朗衍道,“我晚些时候过去,做一下他的思想工作。”
话语行间,完全没有责怪墨上筠的意思。
“嗯。”墨上筠淡声道,“指导员呢?”
“这个……”
“实话。”墨上筠语气沉下来。
“指导员脾气有点大,你知道,神枪手……是挺稀罕的,他还盼着顾荣在月底考核的时候出风头呢。”
“嗯。”
墨上筠表示理解。
她大概能想到指导员的暴躁。
战士训练中受伤,可以理解,但眼下顾荣伤的时机不对。
营内的考核可以忽略,接下来的考核和集训,极有可能改变他的军旅生涯,如果就此错过,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有机会了。
“不过你也放心,其他人都跟我们说了,是他们自己提议要攀岩训练的,指导员再怎么生气,那也只能自己生闷气。”
说到最后,朗衍让自己的语气轻快起来,调节着沉闷的气氛。
“嗯。”
“当然……”朗衍笑道,“让你交份检讨,应该没关系吧?”
“嗯。”
墨上筠漫不经心道。
生平第一份检讨,贡献给军营了,也不算亏。
朗衍沉默下来,一时不知道能说什么来安慰她,换句话说,他不知道墨上筠眼下是否需要安慰。
两次打电话,她都超乎想象的平静。
第一次遇到战士意外受伤,任何步骤都处理的很好。
“营长知道了吗?”墨上筠直接问道。
“……知道了。”
朗衍应得有些心虚。
事实上,他从墨上筠这里得到情况后,就拉着指导员去问了下二连具体情况,然后指导员就去找营长了。
这事,瞒不下来。
因为近期对墨上筠的“传言”,营长从各个方面都很关注墨上筠的,估计一到晚上整个营都会知道。
指导员的意思是想主动跟营长说明情况,坦白从宽,顺带帮墨上筠说上几句好话。
但——
结果还没出来,朗衍不好跟墨上筠说。
不知她会不会担心,就是下意识想瞒着她,等有具体结果再通知。
“我晚点儿回去。”
“行。”
墨上筠挂了电话。
*
墨上筠去买了点水果,然后才去病房看顾荣。
“墨副连,你这是……”
见到她,黎凉立马迎上来,替顾荣表示受宠若惊。
“睡了?”
把水果交给他,墨上筠视线越过他,看向病床。
“头有点晕,刚睡下。”黎凉声音刻意压低。
墨上筠收回视线。
也就是说,人还可能没睡着。
“出去说。”墨上筠挑了下眉,然后转身出了门。
“好。”
黎凉点头。
把水果再转交给另一个兵,然后才跟着墨上筠一起出去,甚至还小心地将门关上。
墨上筠靠着墙,一手放到裤兜里,一手把玩着手机,神色淡淡的,看着过往的医生护士以及病人,漫不经意地模样。
“墨副连,”黎凉走近,神情愧疚,“对不起,我们应该听你的,不该执意让你改变训练计划的。”
墨上筠偏过头,淡声道:“你们不经过我的同意,自己去攀岩训练,才叫对不起。”
黎凉微微一愣。
她的意思是,既然她已经答应了,如果领导将罪责归咎于她,那她就应该承担。
“连长和营长他们,会训你吧?”
黎凉轻声问着,看着神情淡然的墨上筠,不知怎的,愧疚更深了。
墨上筠一直是以万能的姿态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刚入连队,多次交锋,气势上将他们百来号人压得死死的,她做任何事都胸有成竹。
当初二连心怀怒火,被她一口一句“废物”激得双眼通红,憋着口气在训练场拼命训练,可晚上躺在被窝里的时候,一个个都在骂“总有一天要踩在她头上”、“总有一天会超越她”、“总有一天要给她好瞧”、“绝对要看到她服气的样子”。
当然,结果是他们还没给她好瞧,就被她彻底驯服了,而且一心一意想要在月底考核上给她扬眉吐气,不要再让三连背地里议论。
黎凉一直觉得墨上筠这样的人,挺神奇的。
也,确实佩服她。
厉害。
是真的厉害。
他也坚信着,像墨上筠这样的人,无论遇到什么事,脊梁骨绝对不会弯曲。
所以,他很难想象,墨上筠要因为他们的一意孤行,被那些没有亲自陪着他们训练过的领导训话。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墨上筠淡淡道,“顾荣情绪怎么样?”
喉咙一涩,黎凉张了张口,下意识想问一句“你的情绪怎么样”,可话到嘴边,看到墨上筠那从容的模样,又将话给咽了下去。
顿了顿,他道:“还好,因为下个月考核的事……他有点失望,但给他点时间,应该能接受的。”
“黎排长。”墨上筠声音凉凉地喊他。
“在。”
“待会儿你们朗连长会过来。”
黎凉愣了下,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点头,“是。”
“告诉他,还有其他人,”墨上筠站直身子,手腕一动,手机滑入了裤兜里,她侧过身,盯着黎凉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不要用愧疚填补他的失望。”
不要用愧疚填补他的失望。
一个字一个字,不再是那般云淡风轻,而是添了几分力度,带着慎重和警告。
那股酸涩感,从胸腔扩散开,让黎凉有些愣神。
他没有想过,墨上筠会为人设身处地到这种地步。
他是有在某一瞬间想过,等到一个合适的机会,告诉顾荣,不要让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你身上,你要快点调整好自己的情绪,不然领导如果尤其重视你,就会给墨上筠带来很大的麻烦。
他想,很多人都是这样的想法。
为了让墨上筠不要受到责罚,而刻意忽略他们的战友、兄弟的情绪。
毕竟——
攀岩训练是他们主动提出来的,墨上筠本来改动了训练项目,是他们以集体的意见改变了墨上筠的主意。
墨上筠才是最无辜的。
可是,就是这样无辜的一个人,以难得正经地态度,提醒了他们。
不准。
她不允许。
“是!”
黎凉听到自己坚定有力的吐出一个字。
墨上筠收回视线,转身走了。
黎凉神情严峻,目送着她离开。
没有以往的随意、应付,而是以极其严肃地态度,目送着一如既往步伐从容的她离开。
墨上筠不知道,她第一次下连队,遇到的第一个刺头兵,在她转身的时候,以尤其标准的姿势,朝她敬了一个军礼。
那一瞬,得到了病人、医生、护士好奇的目光,却没有得到被他敬礼的那位女连长的注意。
她渐渐走远。
两人的距离拉得越来越远。
可,黎凉清楚的知道,灼热的胸腔,湿润的眼眶,让他把这样一个纤细笔直的身形,深深烙在脑海里。
*
下午五点,天空又飘起了绵绵细雨。
墨上筠回到侦察营。
从大门到二连的路程,让她一身作训服湿了大半。
途经三连时,三连在训练场训练,意外遇上了范汉毅,隐含担忧的朝她看了几眼,犹豫了会儿,最终还是没朝她走过来。
想必,消息已经传到她耳里。
抵达二连时,二连的人正在被张政和林琦组织起来,也在训练场上训练。
墨上筠避开了,远远的看了几眼,然后就拎着一枚哨子进了宿办楼。
刚到二楼,就见到走廊上的指导员。
墨上筠的脚步很轻,指导员一时还没有察觉,好在是正面走来的,一抬眼,就见到停在楼梯口的她。
先是愣了愣,随后指导员加快步伐走近,和气地问,“回来啦?”
“嗯。”墨上筠点头。
“那走吧,”指导员摆了下手,“营长让你回来后去找他。”
“嗯。”
对这事儿,墨上筠毫不惊讶的应了。
唯一惊讶的是,素来刻板严厉的指导员,见到她却没有发火。
按照钟儒营长的意思,是让墨上筠自己去找他,不过指导员却是陪着墨上筠一起去的。
但,在去营长办公室的路上,指导员却一句话都没说,几次想说话,都欲言又止。
像是知道什么,却又不好跟她说。
……
营长办公室,门口。
门开了一条缝。
指导员看了墨上筠一眼,然后上前一步,敲了敲门,喊了声“报告”。
“进来。”
里面传来极具威严的两个字。
隐隐约约,还带着点火气。
没有立即推门而入,指导员看向墨上筠,低声道:“进去吧,做好心理准备。”
“嗯。”
墨上筠淡淡应声,自己抬手,把门给推开了。
先指导员一步,她率先走进了门,大步流星,气势不减。
见此,指导员忽然有些担忧。
就她那行为作风,不会把营长气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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